老黑

作者: 轻读漫写 | 来源:发表于2016-06-28 17:47 被阅读11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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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 黑

    这个夏天,西安的天气有些异常。大风、烈日、雨水、降雪交替而来,让人感到在一个月里就过完了四季。时间已经到了六月初,可是真正的夏天还没来。

    下了两天大雨,气温直降到摄氏15度左右,早晚出门穿上厚外套还觉得冷。网上有消息说,太白山顶都下雪了。六月飞雪,这是十分罕见的,起码十多年来没有过这样奇怪的天气了。

    三爻村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了,街道上低洼的地方还集着一滩滩的水。小商贩没办法摆摊了,倒显得有些冷清。

    老黑这两天没有上班,一直在租住屋里忙着。他从工地捡了些边角料回来,拼成一块隔板,把租住屋分隔成里外两间。里间预备做他和婆姨张桂花的卧室,外间作两个娃娃的卧室和厨房。婆姨要回来了,得有个家的样子。

    下午,老黑正在给隔断上安装一扇门,电话铃响了,是婆姨桂花打来的,桂花说已经买了明天早上的火车票,要他到火车站去接她。

    “那还用说?我肯定去接你。我把咱的家都弄好咧——”

    挂了电话,老黑兴奋地点上一支烟,坐在门板上,狠劲地抽着。

    里屋的窗台下,两个孩子正在写作业。望着两个幼小单薄的背影,老黑扯起大嗓门喊:“大妞、小宝,你娘要回来啦。”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两个孩子兴奋,他们对离家三年的母亲,已经淡漠了印象,头都没抬,只是“哦”了一声。

    那天,老黑在杜敢和郑希高的窜掇下,趁着酒劲,拨通了婆姨桂花的电话。这个平时像座铁塔一样的汉子,竟然憋红了脸,吭吭哧哧地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你,还好吗?……那个……你,还是回来吧。娃娃们要你。”电话那头的桂花显然也很激动,不知道在说什么。“桂花,你甭哭……莫路费?我给你,啊?”老黑抹了下眼睛,眼框红红的……

    老黑给杜敢打电话说:“你嫂子要回来了,买的明天早上八点半的火车票,你给我查一下,啥时到西安,我好去接她。哎,到时候你得给我跑一趟啊。”

    “黑哥,放心吧,接嫂子回家,那还用说?”杜敢把车靠边停了,在手机上网查了车次,回给老黑:“得走23个小时,后天早上七点半才到西安。”

    “这么慢,后天早上才到。”老黑寻思着:正好明天上午去找孙老板把拖欠的工资要到手,给婆姨桂花买身新衣服。给两个娃娃买张床,在对面三森买?太贵了,还是去长安那边买吧。“孙老板明天应该能把钱给我了吧?以前找他要,他总说我没啥事,不花钱,让我缓一缓,我也没啥好说的。现在婆姨要回来了,正是用钱的时候。”

    杜敢这几天有些恍惚,虽说洁儿是他放走的,但毕竟在一起相处了五年,他早已经习惯了有她的日子,突然分开了,心里像被一下子掏空了,轻飘飘地没有着落。以前有洁儿,他拼命地跑车,总还有个希望在支撑着他。现在洁儿走了,没什么可以支撑他去拼命了,时常他在跑着车的时候,眼前看到的并不是红绿灯,而是洁儿的影子。好几次都是客人的提醒,他才猛踩刹车停下,幸好都没有发生事故。只要一闲下来,他就给洁儿打电话,可是一直打不通,他想就这样放弃了,可又总觉得不甘心。

    杜敢把车停在南门外转盘帮老黑查完了车次,心想老黑的婆姨都回来了,洁儿却离开了,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竟流下了眼泪来。雨天,又是下班高峰期,杜敢的出租车后面堵了长长的一串车,不耐烦地打着喇叭,杜敢竟然毫无察觉,仿佛身在一片荒漠中,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个警察冲过来,愤怒地拍打着他的车门喊道:“怎么回事?驾照拿出来!”

    杜敢清醒了过来,才知道自己把车停在了公交车站。连忙递过驾照,陪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有点不舒服,才把车停这了。”

    警察一听,立即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杜敢的脸上,用剑一般的锐利目光逼视着杜敢:“喝酒了吧?”

    杜敢一激灵,急忙辩解:“没……没有。这会儿,我哪敢喝酒啊?就是有点头晕。”警察拿出一个仪器让杜敢使劲地吹了两次,并没有报警,不情愿地把驾照还给杜敢:“赶紧开走。”

    杜敢顿时感到诅丧极了。此时的南门广场,虽然是车水马龙,却在大雨中显得格外清冷。周围那些富有现代化气息的高楼大厦,都披着冷峻的铁灰色外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杜敢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如此陌生,西安,像是一块巨大的蛋糕,充满了无限的诱惑;而他,就像是叮在这块蛋糕上的一只苍蝇,只能闻见味,却无法咬下一口来。“也许,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城市,何必要硬挤呢?”杜敢慢慢把出租车汇进长安路的车流中,已经没有心情再跑车了,他决定把车开回三爻村,找老黑喝酒。

    长安路从南门到南三环,是西安南北中轴线上最容易拥堵的路段,它夹在繁华的商业街区中间,人车混行,本来就很拥挤,却又在路中间建了一条宽宽的绿化带。路过的司机无不深恶痛绝,感觉像患了肠梗一样,从来没有体验过“一泻千里”的快感。

    杜敢的车夹在两辆公交车中间,一步一挪地往前走着。

    “出租车不能再跑了。”杜敢想。出租车这块巨大的蛋糕,如今几乎被网络约车瓜分掉了一半。前者为了保住蛋糕,后者为了分得蛋糕,双方进行了激烈的博弈,终是胜负难分。前者以正统正居,自恃有国家法规护身,竭力打压后者;后者是顺应时势的产物,虽被强烈打压,却暗流涌动,锐不可挡。

    “不挣钱不说,还受气。”杜敢感觉这半年来就没挣到钱,有时辛辛苦苦地跑一天,连一百块都挣不到。昨天上午,有人组织出租车到钟楼罢工示威,抗议网络约车,杜敢也去参加了,他刚把车开到钟楼饭店门前集合完毕,就被大批警察赶来驱散了。出租车经营者们什么说法也没讨到,反而招致网上骂声一片,几乎一边倒地嘲讽出租车“你们爱罢工就罢吧,最好永远别复工……”

    雨越下越大,长安路成了大型停车场,小寨天桥下面横七竖八地挤满了各种车辆,两个警察手忙脚乱地疏导着。车是一步也挪不动了,杜敢反倒不急了,索性把车熄了火,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想着心事。“月底就辞职,回老家。西安,不属于我。”

    天黑前,老黑终于把门装好了,又在里屋沿床的一边贴了一圈壁纸,挂上一副分不清颜色的蚊帐,再把被褥铺好放整齐,总算有了点家的味道。老黑站在门口点起一支烟抽了两口,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嘿嘿”地笑了。

    老黑心情高兴,嗓门就高。他给杜敢打电话,声音震得满院子都没听到。“兄弟,走哪了?快回来,哥请你喝酒。哦……还堵在八里村呀?不急,你慢点开。”

    杜敢把车开回三爻村时,天已经黑透了。老黑早已经买好了啤酒和猪头肉,在屋子里等他。

    两个男人各怀着心事,喝起酒来自然就不是一样的感受。老黑心情高兴,酒越喝越带劲,竟不觉得醉。杜敢心情郁闷,酒越喝越没味,一个打开了话匣子,唾沫星子横飞地讲着婆姨的好;一个垂头不语,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与他无干的话。

    “黑哥,我准备回老家去了。”杜敢瞅准老黑歇嘴的片刻,抬起头,端起酒杯,跟老黑碰了一下,“谢谢你这一年多对我的照顾,真心地谢你。”杜敢一仰脖子干了,眼睛里竟然有些湿润。

    老黑诧异地把杯子停在半途,“你不等小洁回来了?”

    “她不会回来了。”

    “放屁!”老黑放下杯子,“小洁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她。”

    杜敢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心里一下畅快多了。他直接抓过酒瓶,对着嘴灌了下去,心中有一股悲壮感升腾而起,眼里涩涩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在南三环与长安路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不是新闻的新闻。说它不是新闻,是因为此类事件在西安乃至其他城市时有发生,人们经常会在媒体上看到相关的报道,早已见怪不怪。说它是新闻,是因为媒体的良知尚存,还有为民请命的担当,必须去关注它,鞭挞那些把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逼上绝路的为富不仁者。

    南三环与长安路十字路口的四个方向被警戒线围了起来,实行了临时交通管制。大西安的南北中轴线在这里被打上了死结,彻底堵死了!高架桥下,一个巨大的充气垫已经支了起来,警察、消防武警围成一圈严阵以待。十字路口的四周,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扩音器正对着桥上喊话:“你要替你的两个孩子着想,他们还小,……你要相信政府,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桥上,老黑跨骑在桥栏外的广告牌上,手里挥舞着一把斧头,狂躁地砍着桥栏,冲着下面的领导喊:“还有公道吗?去年的工钱,拖到现在,一分都没拿到。我要养家糊口啊,我要供娃娃上学啊,这日子咋过?给你们反映了好多回,管过什么用?——今天要拿不到钱,我也不活了……”

    发达工程队老板孙发达被两个警察带到了现场,孙发达战战兢兢地领导面前陪着笑,摊开双手哭丧着脸说:“我也没的法子嘛。甲方不给我付工程款,我也没的钱给工人发工资噻。”

    “少废话!赶快拿钱来。”领导铁青着脸,用一根指头点着孙发达。“出了人命,你也跑不了。”

    “是,是,我马上想办法。”孙老板慌恐地打了一圈电话,回到领导面前,点头哈腰地说:“好了,凑了十万块,马上送过来。”

    杜敢驾着车,送一位乘客去北郊行政中心,在张家堡环岛绕圈的时候,扭开了车载收音机。陕西交通广播正在播发一条路况信息:“南三环长安路立交发生一起农民工讨薪跳桥事件,该路段四个方向实行临时交通管制,请通过此路段的司机择路绕行……”

    乘客不屑地说:“现在这些农民工啊,动不动就要跳楼跳桥的,就为了那么点工钱,搭上一条命,真是脑子进水了,啧啧——”

    杜敢起先没有在意,附和着:“哦哦,也是啊,真不值。”直到播音员说:“……据现场发回的消息,这是位来自陕北的农民工,有两个孩子正在上学,妻子离家出走了……”他才心里一惊,立即想起老黑昨晚说过,他今天要去找孙老板要工钱。一股热血直冲杜敢的脑门,冷汗瞬间从额头冒了出来,双腿瘫软几乎踩不住刹车。

    “先生对不起,我得赶紧回去。这是我哥们。车费不收了。”杜敢关掉计价器,靠边停下出租车,让乘客下了车,猛踩一脚油门,顺着未央大道,向南急驶而去。好在是上午时间,路上车少人稀,杜敢驾着出租车进北门,过钟楼,出南门,到小寨,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吴家坟,路就被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车彻底堵死了,司机们纷纷探出头来,焦急地往前观望着,所有车载收音机的频道都锁定在陕西交通广播,“……拖欠的工资已经送到了现场,这位农民工正被消防战士带下高架桥。”

    杜敢顾不了那么多,把车扔在路边,甩开双腿,向南三环跑去。

    杜敢赶到南三环桥下,大汗淋漓地奋力拨开围观的人群挤了进去。领导正把一张银行卡交给老黑,老黑作揖躬腰千恩万谢了领导,转身要走,去被一个警察伸身挡住了。领导拿出一张纸来,对老黑宣布道:因扰乱社会公共秩序,你被拘留了。

    老黑一下子蒙了,才要申辩,两个警察过来,不由分说地给他戴上了手铐。

    杜敢也蒙了,忍不住大喊一声:“黑哥……”老黑被警察架上警车,扭过头来,对杜敢说:“兄弟,别忘了明天早上去接你嫂子。”

    “哥——忘不了!”杜敢一时竟悲愤难抑,从未有过的伤感涌上心头,禁不住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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