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七)

作者: 啾啾之声 | 来源:发表于2023-03-29 05:54 被阅读0次

      今年倪文军读小学五年级了,倪文革小学三年级。两个孩子性格迥异,大的经常逃学,和几个孩子后山玩去了,二的胖墩墩,脑子慢,每天座在庙里背课文,跟念经一样,弄得每天下学回家,沿街的大人们都喜欢拦住他,让他跟念经一样背段《张思德》  ,背得跟唱歌一样,把大人都给逗笑了,有的妇女看着孩子不容易,赶紧抓一把爆米花塞进孩子手里,鼓励一下孩子。要是倪文军从街上路过,有人让他背课文,他不仅不背,还会抓起石子砸人家窗户,隔三差五牛村花就会被请进庙里,让她把大儿子领回家管教一顿。牛村花一沾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抓起苕帚照孩子屁股就打,大的躲闪两下,一溜烟跑出院子去奶奶家了,吓得倪文革哇哇大哭,牛村花气的在屋里也直流眼泪,一想丈夫上次赌气三年都没回家过年,每月只寄回三五块零花钱,再看婆婆家三年盖起新房,又娶了一房儿媳妇,肯定钱都贴补他娘了,自己却守着两个孩子过着苦日子,一肚子苦水全化成了眼泪,弄得二儿子也抹着眼泪,找倪奶奶去了,一会儿倪奶奶领着两个孙子过来了,牛村花本来气没处发泄,这倒好有找上门来的,婆媳一通吵架,邻居都劝不住,牛村花把这三年的怨气都撒在婆婆身上了,赌气扔下两个孩子回娘家去了,走时扔下一句话:“明年倪九担再不回来就离婚”。

        这回二儿媳不闹了,在家里偷着笑,心想你不总夸你的大儿媳懂事贤惠吗?这回让你尝尝滋味。倪奶奶也委屈的拉着两个孙子流着眼泪回了老院,一进堂屋,坐在炕边呜呜的哭起来了,都六十岁了,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没有成家,可她和丈夫快挺不住了,丈夫在八仙桌边磕着旱烟袋直劝:“行了,咱还有大事要办呢!别哭坏了身子,赶明儿给老大写封信,让他今年过年必须回来不就行了吗!”这一晃,四儿子小女儿也都长大成人了,四儿子九富长得又高又猛,小女儿也出落得一朵花似的,倪启发说得对,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婚事才是压在他们身上最大的包袱,前边三个孩子的婚事已经把他们累的喘不过气来,现在都六十了,一天舒心日子没过过,可现在人生大事还有一半没有完成,倪启发的腰勉强还能维持着干活,倪奶奶的小脚也有些不稳,最要命的是时间不等人,三儿子已经26岁了,这在农村别人已经都是生两个孩子的爹了,可三儿子的婚事还没着落,倪奶奶和人一聊这事就头疼,周边村的媒婆都托付遍了,一听她家的事就摇头。大儿媳闹情绪走了,她每天还得去北头村照顾两个孙子的吃喝,累得倪奶奶都拄上拐棍儿了,这天刚从北院出来,看见张大贵老伴王槐花坐在大门口悠闲的逗孙女耍呢,碰个正着,只能迎上去搭个闲话:“哎呀,瞧咱家孙女出落的多水灵,真爱人,来让奶奶亲一下。”

      “你这是做什呢?前院后院来回跑,怎么还拄拐棍儿了呢?”王槐花明知故问。

      “没什事,孙子她娘回娘家了,照顾孩子姥姥去了。”倪奶奶敷衍着,心里苦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老姐姐,您这几年过的可不舒心,脸都脱相了!坐会儿歇歇吧,说着递过来一个小木凳。”王槐花说了句贴心话。一下把倪奶奶的心思勾起来了。

        倪奶奶扶着墙坐下,屁股一落地,心才踏实,眼泪也断了线似的流下来,赶紧用蓝布的衣角抹:“可不是吗,大妹子”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没成家呢,我怎么省心。”

        王槐花这时才感觉出生一个孩子的好来,她赶紧帮忙出主意:周边村没有合适的可以再远点吗,我们闺女不就从吕梁那边招来个女婿吗,再说了您还有那么漂亮的小女儿,可以给三儿子来个换婚吗?”

        这一说把倪奶奶点醒了,对呀。赶紧讨好王槐花,你要不让闺女给问问吕梁那边?换婚也成呀!”

        没想到王槐花满口答应了,倪奶奶这回又有精神了,赶忙又夸两句王槐花家孙女漂亮,拐棍儿也不用了,惦着小脚赶回家和丈夫商量去了。

      76年,对于所有中国人都是悲伤和煎熬的一年,一月刚过总理就去世了,当悲伤传导到太行山上的小山村,已经三、四月份了,倪文革已经懂些事了,山村里弥漫着的悲伤情绪,第一次让他感受到对死亡的恐惧,尽管他依然在庙里跟念经一样的背书,但已经能够品味出书中每一个故事,每一句话,甚者每一个字里包含的意思、情感以及字外隐含的无语。不幸或许刚刚开始,7月的某一晚,全村的人都感觉突然的震了一下,早晨起来都相互询问是否感觉地动山摇了,再看倪奶奶家新房的一处房角一片灰瓦昨夜被掀翻在地,倪文革一早起来被下了一跳,跑了三里地到牛家村硬是把自己娘给拽回了家,其实牛村花也找想孩子了,顺便又从娘家让大儿子背回十斤小米,给孩子们熬小米粥喝。房子修好后邻居提议倪家男人在外工作是否有什事,这么长时间了要不不写信问问?牛村花前几天就写信了一直没有回信,渐渐的外乡人都传开了天津地震了!死了好多人!这下可把牛村花吓坏了,按时间计算早应该回信了,可现在杳无音讯,急得娘三儿每天过着煎熬的日子,发电报也没有回音,每天两个儿子都往公社邮局跑一趟看有没有来信,倪奶奶等傍黑跑到老槐树下烧香磕头。一个多月过去才盼来倪九担丈夫的一封回电:“平安,勿念!”两个孩子都激动的蹦起来了,牛村花先是挂念、揪心,激动,最后是气愤。心里恨恨的想:怎么就穷的只发四个字,多一个字都不肯说,他心里还有这个家吗?

        其实倪九担能报个平安就已经不容易了,唐山地震那晚,他多喝了几碗水,住在单位宿舍,半夜三更同事们都熟睡了,他被憋醒到院里上厕所,突然间地动山摇,周围房屋已经晃动起来,砖头瓦片满天飞,有些房角已经裂开大缝,摇摇欲坠,伴着电闪雷鸣,风和雨。他大声喊:“地震了,地震了…”部分战友从睡梦中惊醒,都跑到了大街安全的地方,接着房屋四处倒塌,到处都是哭喊声,这么大的地震人们都不知所措,等人们缓过神来,城市已经变成了废墟,时不时的还有余震,就是有没塌的房子人们也不敢进,人们这才发现都光着身子,还淋着雨,自发的凑成三五一群搜找些能遮体的衣服穿上,更多的是男人女人的哭声,有受伤的有找不到亲人的,短暂的混乱过后,各级管理单位开始了自救和救护工作,陆续解放军进城展开救援,那段时间倪九担几天几夜的不睡觉,既要维持社会秩序,又要救助老百姓和伤员,每天吃饭、睡觉的困难都还在解决,通信电报更是一切不通,也没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同事们都一心扑在赈灾救援的工作上。大灾过后,倪九担才想起妻子和两个孩子,这些年没有回家,工资也大部分都贴补弟弟妹妹们了,总觉得他们还小以后还有时间,要是这次地震自己真的没了,哪还有以后,他突然觉得这些年亏欠妻子和孩子太多,也不知孩子们都长多高了,他心里想着今年一定要回去看看。

        大儿子平安,倪奶奶这才安下心来,恰巧王槐花来信儿了,吕梁那边还真有一个远亲闺女,20岁,愿意嫁到这里,说周日和王槐花的女儿一起来耍,顺便可以和他们的三儿子见见面说不定对上眼儿呢。倪奶奶娶回两房儿媳妇了,这方面已经有经验了,三儿子26岁,小儿子21岁,还是先给三儿子打算,不能乱了规矩。王槐花的闺女带着自己丈夫的远亲表妹来村里耍,是早就答应表妹的事,表妹20岁,叫来凤,长的高挑个,俊俏利索,女孩大了只有一个愿望,再也不愿住在山里了,山里除了石头什都没有,粮食都是在石头缝里面长起来的,收成可想而知,两个人刚一进村就碰上了倪奶奶家的老四,个高身猛,来凤心里就是一动,不好意思的问:“这人是谁家的?”槐花闺女忙说:“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家,叫倪九富。”两人闲聊着进了倪奶奶家的门,倪奶奶一看客人到了忙招呼着进了东屋,现成的新房是二媳妇搬新居后留下的,干干净净还有几分喜气。

      “倪婶儿,这是我家表妹,叫来凤,今年20了。”槐花闺女说话不会拐弯,直来直去。

        “真好,真俊俏!”倪奶奶惦着小脚直夸,“快来,喝点儿红糖水。”倪奶奶早就准备好了,让自己的小女儿陪着,两个丫头年龄差不多,比自己在旁边更合适,自己赶紧出来把三儿子叫进了东屋。来凤一看倪九元有些差异,个矮、尖头尖脑,和自己进村看见的青年相差太远,啥话都没说拉起槐花闺女就往外走,糖水还冒着热气呢,人已经走了,倪奶奶心想这事完了,槐花闺女被拉着回到自家坐下,才明白来凤不同意,非要见见进村时见过的青年,槐花闺女有些为难,那也是他家儿子呀!这怎么再跟倪奶奶说,有些犹豫,还是他娘心思多,“这样吧,你去把九富喊咱家里来,就说找他耍纸牌,等他来了,来凤要觉得行,我再去和倪奶奶说,不行这事就过去了”王槐花出主意。槐花闺女满村找人,九富不知怎么回事,以为真打纸牌呢,死活不去,槐花闺女硬是把他拽进了自家。没成想来凤就是喜欢九富,说什都要和九富处对象,弄得九富倒脸红耳热的满头大汗。自由恋爱已经融进年轻人的血液里,媒婆也几经变成一种形式。等王槐花和倪奶奶一说这事,倪奶奶还不愿意呢,这事怎能隔过三儿子直接给小儿子先娶呢,可来凤不管不顾。只问倪九富是否同意,两人处了两月,九富也同意,干脆!领着九富到县里就把结婚证给领了,弄得倪奶奶措手不及,村里请了亲戚邻居办了酒席,来凤戴了个红布包裹,倪九富开着拖拉机从吕梁山区就把媳妇接进老院住进东屋,小儿子的婚事就完成了,两人自由恋爱日子过的还有滋有味,倪奶奶都羡慕这房儿媳妇取得好。看来老令儿真要改改了,嘴里那么说,可三儿子的婚事还在找媒婆给张罗着,而且专找有儿子的家庭问,实在不行就来个换婚,就是把自家的闺女嫁给对家的儿子,让对家的闺女嫁给自己的三儿子,这下可把小女儿菊兰给惹急了,天天和自己的娘吵架,说:“娘老糊涂了!是封建家长。”其实最主要的是小女儿上初中时就爱上邻村的一个同学,两个人偷偷相爱四五年了,前几年年龄小不敢说,现在都大了,对象在后山煤矿上当电工,人老实勤快,只是没有和家里明说,两人还商量着让男方父母哪天来提亲呢,这样就名正言顺了,没想到自己的娘给三儿子找媳妇心切,老糊涂了要乱点鸳鸯谱,小女儿菊兰也座不住了,拉着对象也偷偷把结婚证给领了,这下好了,倪奶奶哪吃过这个亏,一个大闺女白养了二十多年,最主要的是把他换婚的如意算盘给打乱了,三儿子长相条件不好,家里又没钱,年龄越来越大,这不要打一辈子光棍吗,她把所有的不是都归结给小女儿身上,自古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新社会又怎么了,不还是得挣钱、盖房、娶媳妇儿吗,什都没有谁嫁给你呀,尤其是小女人,连和自己说一声都没有,就嫁人走了,这还了得,女婿上门,她不让进门,弄得女儿哭哭啼啼的走了。倪奶奶狠下心就是不认这门亲,弄得全家人不痛快好几天,倪奶奶突然想起这些年养儿育女受的苦,现在都大了,没有一个让她省心的,抱着自己的二孙子,呜呜的哭,哭够了摸着孩子的头,自言自语:还是我的二孙孙好,还陪奶奶要过饭、卖过火烧。

      九月份又发生一件大事,倪文革小小的心脏也有些承受不住,村最中心,搭起一个巨大的丧葬帷幔,摆满了白色的花圈,黑幔白粗布条挂的哪哪都是,整个村子无论男女老少都带戴上黑袖箍,扎朵小白花,中间挂着毛主席像,举行三天的默哀仪式,倪文革小学课本学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毛主席万岁!”,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东方红”,在他的小小的心脏里早早就记下来:毛主席是人命的大救星,毛主席是不会死的。”突然间大家都告诉他毛主席死了,他无法相信,但十几岁的孩子大人们说什他只能听着,不信也得听着,跟着人们鞠躬行礼,更多的人悲痛欲绝,自发的在晚上举着火把,硬是从村里走出三里地,走到公社设置的灵堂,又行了鞠躬礼,倪文革也举着火把,裹挟在人群中,在漫漫的黑夜,流着眼泪走了六里路,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都被人群的洪流裹挟着,前进着,思想已经僵住了,脑子也短路了,只是在不停的哭,不停的走,不停的走,也不知走到哪里,更不知将在哪停留……。

        倪文革从出生到现在,已经10岁多了,他一直在看着大人们每年都在喊口号,在折腾着,他觉得好玩儿,也不知要折腾出个什,只是举着小手跟着大人“嗷嗷”的喊叫。他哥哥倪文军就觉得弟弟又笨又傻,还在大街上给大人们背课文丢人现眼,每到这时候他就会拉着弟弟走,弟弟还不走,非要把手里的爆米花塞进兜里再慢吞吞的硬是让哥哥给拽走,大人要拦他两儿,他就会一手挥着拳头、瞪着小眼睛,一手拽着弟弟,腾出脚来踢他们。倪文军大两岁,由于父亲常年不在身边,成熟的早,已经进入青春叛逆期,最不相信大人们说的话,每天看着他们嘴上说一套背后又悄悄地做一套,他从心里恨透了他们,尤其是刘会计眼镜后面那色眯眯的小眼睛,分粮食时总是把自家的秤弄的高高的,张润发拄着个破拐棍,一天仗没打还摆臭架子,没结过婚还天天把计划生育挂在嘴边,他心里最崇拜的是自己的爸爸,每年过年回家穿着军装威风凛凛,他拉着爸爸的胳膊也穿一身绿军装走在大街上那是他最高光的时刻。可爸爸三年都没回家了,现在走在街上大人们就逗他说:“你爹不要你们了!弄得倪文军大声的喊:“你爹才不要你呢!”跑老远还要捡起石子回敬一下刚才说话的人。弄得大人们都说这孩子跟个野孩子一样,倒是文革跟在哥哥屁股后面慢吞吞的走,都觉得这孩子乖,还掐掐他胖胖的小脸蛋儿,夸赞两句,塞给孩子点儿好吃的。文军一看到就把弟弟抓过来,把弟弟兜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扔在地上,怕弟弟再捡起来又跺上两脚,倪文革哭哭啼啼的找自己的娘去了。结果是晚上到家,老大挨他娘一顿打,孩子嘴硬一句话不说,也不承认错误,弄得牛村花返到心疼起孩子来了,抱着孩子流眼泪,老大心里却打起小鼓问娘:“俺爹是不要咱们了吗?”

      “不会!你爹信里说今年肯定回来过年!”牛春花流着眼泪安慰孩子,倪文革一个受气包,早早的躺在炕上偷偷的听着,傻乎乎的真相信他爹不要他们了,流着泪睡着了。

        一年发生那么多的大事,倪九担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年底放假,他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往家赶,更多的是悲伤和惊吓,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活着,劫后余生,他突然变得成熟许多,更想家、想老婆和孩子们,也想父母兄弟。他现在真正理解了父亲作为一个军人为什么没有继续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而是负伤后选择不声不响的回家务农,一个人或许经历过生死之后,才能感受到亲情和生的幸福,至于名和利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为了早点赶回家他买的最早的火车票,绿皮火车坐了两天一夜,赶到家门口天已经全黑,敲门声把牛村花娘仨吓了一跳,牛村花虽然知道丈夫快回来了但没想到这么快,等听出是自己丈夫的声音,突然一肚子的苦水都转变成了怨恨,二儿子早就听出来了急急忙忙的要去开门,被他娘给呵住了,让大儿子去从门缝告诉他爹:“三年都不回这家了,这不是他家不给开门!”倪文军本就叛逆,既想自己的爹又恨自己的爹这么多年不回来,干脆大声隔着门喊:“这不是你家,你回你…家去吧!”这“妈”字山西人说的别扭,他学着他爹的样子喊。倪九担敲了半天门就是不开,又等了半天还是没开,怕惊动了邻居们影响不好,只好背着包往老院走去,脚步渐行渐远,牛村花的心也是“咯噔咯噔”的跳,赶紧让二儿子把门闩拨开,一夜都没有再插上,她又心疼起丈夫来了,一夜都没睡着,两个儿子倒是睡得更踏实更香了。

        倪奶奶每天都在算着日子,觉得儿子快回来了,每天她睡得最晚,总是关上大门后要在大门内坐一会儿,反正回屋也睡不着不如在这儿多呆一会儿,或许儿子就会回来呢。今天晚上天气还不错,漫天星斗,她刚坐下就听有脚步声,儿子回家的脚步声她听了几十年了,儿子倪九担刚要举手敲门,门内就发声了:“九担回来了?”随着声音大门打开,倪九担先是颤抖一下,当看见了娘,他赶紧上前搀住娘的胳膊,倪奶奶先是摸摸儿子的手、胳膊,又惦着小脚想摸摸儿子的头,九担赶紧弯下腰,她终于摸到儿子的耳朵,嘴里不停的说:这不好好的吗,这不好好的吗!”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不愿打扰弟弟妹妹们,悄声的回到堂屋,他爹还在八仙桌旁抽着旱烟袋,一看儿子回来了心一下就定下来了,深深的吸一口旱烟从鼻孔徐徐的喷出,形成一股细细的烟丝盘绕着升上头顶。“他爹,儿子这不平安的回来了吗!”倪奶奶激动着拉着儿子往丈夫身边凑,非要他爹再仔细看看这是不是真的,倪九担赶紧上前喊声:“爸…不,爹!”。

        “嗯。”倪启发答应一声,仔仔细细从上到下打量儿子一番,半天才指指旁边的椅子招呼儿子坐下。

        九担赶紧从包里拿出从天津带回来的纸烟,递给他爸:“爹,您抽这个!”。

        “不了,还是抽旱烟袋过瘾!那个你留着招待客人吧!”倪启发又吸了两口旱烟,咳嗽一声问:“地震死了好多人吧?”

        “可不,太多了,也太恐怖了,一瞬间一座城就都坍塌了。”说着倪九担声音有些哽咽,心有余悸。

        “要不你也抽一袋旱烟?”这是倪启发第一次劝儿子抽烟,而且是旱烟,在他的心里旱烟袋是最接地气的,它能咋摸出地地道道农民的味道,也能咋摸出许许多多这片土地上传承千年的最淳朴的人情味道,这也是爷两个第一次平等的坐在一张桌旁谈生死,倪启发第一次觉得儿子现在配和自己谈生死,而作为男人所有的语言也都浓缩在这一袋旱烟的烟丝里了。倪九担也不含糊,抓过旱烟袋在桌角轻磕一下,从桌上捏些烟丝生涩的一点点按进烟袋锅里,点上深吸一口,烟味太重呛的他咳嗽几声,脸憋得通红,奇怪的是马上让他变得神清气爽,心也镇定下来,父子的谈话也从这里开始了,大半夜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家长里短说些没完。

        原来九担的爷爷父母走的早,是个孤儿,在村里他变成了多余,从小就从村里走出去自谋活路,走南闯北最后落脚县城做了一个小生意,城中心挣了一套门脸儿房,有钱了娶了媳妇三年过去一个娃也没生,弄得他每天长吁短叹,心想哪怕生个女娃也好呀。后来一想自己老了以后终究还是要落叶归根,就又回到村里想置办一块宅基地,找了邻村的严瞎子,在村里转悠半天,转累了就站在咱这堂屋处,严瞎子不走了。

        严瞎子问你爷爷:“你是要人呢?还是要钱呢?”你爷爷心想钱咱有,这结婚好几年一个娃也没有,俗话讲“多子多福”就毫不犹豫回答:“要人!”。

        严瞎子一听,拄着拐棍儿戳戳地:“那就别走了,就这吧!”你爷爷有些差异也不敢多说,赶紧包了点心和喜钱塞到他儿子手里,没成想刚盖起这座房,一年一个连着有了我和你二叔、三叔,可是买卖却一落千丈,再加上战乱,城里就只剩那套门帘房了,你爷爷让我守住农村这套房,说有人就有一切,你二叔陪你爷爷住在城里,你三叔当兵牺牲了……

        “那严瞎子挺神的”倪九担打着哈欠问。

        “是呀,十里八村修房埋坟都找他,也许看破天机了,他的孙子不仅瞎,腿还瘸了呢,现在跟他爷爷一样还干这一行,变成严小瞎了。”倪启发迷迷糊糊,爷俩说道着睡着了。

        天还没亮,倪奶奶就起床开始做早餐,灶台上一口大铁锅,煮着小米粥翻来滚去,小米粥快煮熟时,倪奶奶又往锅里下了一把极细的手擀面,倒进一大碗酸菜,再往锅里撒把盐,用筷子搅拌开,变成一锅酸菜“调和”饭,再煮一会儿这就是一家人的早饭了,最早跑来的是文军和文革,两个孩子一睁眼就找自己的爹,跑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爹”,叔叔姑姑们还奇怪这做什呢,一大早不让大家睡觉,揉着眼睛到院子让两个孩子不许再嚷。谁知两个孩子却从堂屋硬是把自己的爹拽了出来。这一下弟弟妹妹们可都热闹起来了,你一言我一语,围着大哥问这问那。冬天的天气再冷也隔不住倪家人的欢声笑语,一会儿就传遍全村,半大的孩子们也都跑来凑热闹,倪九担就从包里拿出些天津产的糖果,一个孩子分一块,孩子们嘴里含着糖果,手里拿着糖纸翻来覆去的看舍不得扔。倪奶奶把调和饭盛上来,全家人一起热热乎乎的吃了一顿早饭。吃完早饭弟弟妹妹们都下地干活走了,文军离得老远偷偷的用眼瞄着自己的爹,他已经大了再看见自己的爹有些不适应,不愿靠得太近,文革可腻乎上他爹了,坐在他爹的腿上不想离开,用手摸他爹的红领章和帽徽。九担抱着儿子坐在凳子上和自己的娘闲聊着,“咚咚咚”有人住着拐棍进了院子,一看是润发叔,倪文军最烦他用手拦着不让进屋,倪九担一看赶紧起身伸手吓唬自己的儿子,嘴里喊:“文军不许没礼貌,润发叔快请进屋”吓得文军一溜烟儿跑了,张润发一进屋就扯着嗓子喊“哎呀,大侄子这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昨晚上大半夜才到家,还没腾出时间看您去呢!”倪九担赶快拿出纸烟,递上一根,给润发叔点上。

      “嗯,这天津出的纸烟是香!”张润发抽了几口又说:听说你回来了,我这一大早就来了,叔想求你办个事。”

        倪九担不知他要做什,只能应付着说:“您说,叔。”

        “没啥,听说你的大字写的好,叔求你在村头上给些一幅计划生育的大标语,词都想好了“计划生育,丈夫有责”张润发祈求的说,原来自从他管上计划生育这事,好像得罪了全村人,已经没有几个人愿意帮他的忙。

      倪九担刚到家有些不好意思推脱:“好,我现在跟你去写。”说着起身拉着文革的手,跟着张润发走出大门。

      这一忙乎就是一天,倪文军站在老远捡起小石子直砍张润发,弄得张润发时不时的往屁股后面挥拐棍儿,嘴里嚷嚷“这孩子,没教养!”。灰墙上一米见方的大白字特别醒目,倪九担写完字又用蓝色勾勒出个蓝边,更加显眼,天黑才弄完,张润发嘴上直说请他喝酒去却不挪动脚步,倪九担惦记自己的媳妇也不愿意去,客气几句领着文革往北头自己家走,倪文军在屁股后跟着,一起回了自家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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