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剑

作者: 残蝉缠禅 | 来源:发表于2021-01-25 14:17 被阅读0次

    故事发生在明朝康熙年间,离小冰河世纪还有几十来年,所以天气还不是很冷,空气里还有许多太平洋刮来的暖流让饿肚的诗人饱食后去吟哦,当值的圣上康熙大帝照常不上朝的,据那些神神叨叨的说书人所言,大帝即位即往密室里塞下密令,说是等他驾崩后就打开,说是事关江山社稷托付云云,其实上书“朕劳国事久矣,欲假半甲子”,说书人说到这里,就顿一下,而后得意洋洋地说,“帝即位后三十年,果崩,盖知帝料事如神矣”。关于这个或许有杜撰之意,反正其时的她也不知道远远的皇城里的许多事:满蘸书卷气的太监给奏章画下红圈,后花园和上苑的花草长得比落在地上的人头还高,此外就是些参数分明的党争啦,百官按着一些具体的函数在朝堂上进退,好像脚下有什么机括似的,如果某某幸运地抽中了递增函数,那么他就会无声地托着过了筒子河,当此之时也忘了往桥下张望,虽说河里一条鱼也没有,接着宫殿地门扇都次第张开,仿佛门上的活页也是自动开合的,这么说吧,就是里面刚飞出个脑袋,门就应声而关,连一点血都溅不进去,还有些拿到了周期函数地人,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把时光都耗在高峰和低谷的起落里了,不过时光对于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就是用来消磨得的,她听玛格丽特说这叫做“kill time”,好像时间是我们的敌人似的,那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夷人说的话总是能让不同文化的异邦人感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哲学气息。

    玛格丽特是从另一个国家来的,她说这在他们那边玛格丽特是雏菊的意思,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她来的国家炎热得只有荒草,她还说在那个国家还有很多人都叫玛格丽特,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分清楚这些同名同姓的人的,她那时候这么想,“不过我认识的玛格丽特就只有这么一个。”其实大明王朝和这个国家隔得一点也不远,中间一条沙漠像是一条小路那么狭窄,以致沙漠两旁的植物的根系常常互相来往另一边串门喝水,假如她站在船头就能看见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尖塔和圆顶建筑,集市上的人带着头巾来往,那些听不懂的胡语揉成的熙攘如水波荡开。如果时间到倒回到很久以前,那时候她蹑手蹑脚走上三层楼梯,因为垂下的衣裙随时带着要把她绊倒的恶意,还要切忌扰了楼里众人慵懒的瞌睡,楼梯的转角处是一片弥漫在从房梁溜下的午后的阳光里的尘影,她蹬上了三层的回廊,从这里往远处就可以望见她以后会见的玛格丽特的国家:城镇里探出几点熠熠发光的尖顶,极远处有几只山羊站在树上啃着树叶,后来她跟玛格丽特说起这事,说她能清楚地看见有些山羊吃饱了就躺在地上懒懒地反刍,她的目力原是极好的。等到那边的山羊跟着牧羊人回了圈她也就静静地下了楼,楼里面的人都揉着眼打着呵欠地醒了,她自然不能跟他们说起那些爬上树地羊儿,因为官府说那些近在咫尺的画面不过是飘渺的海市蜃楼,还在那条沙漠边种起一颗奄奄的树,剥了一块树皮,在树皮下的木质部上抠出些歪歪扭扭的字:凡过此者,皆小犬也。于是民间也就把那边囫囵称之为“鬼市”了之,再说那些在土黄色的风沙中摇头晃脑、披着长毛、在树上上串下跳的四蹄动物也毫无意趣,连一点可以联想引申的道理都想不出来。

    玛格丽特碰见她时还是傍晚,带着些微余热的雾气从水面升起,她倚在画舫的栏杆上发着漫无聊赖的冗思,忽听得一声水声,像是湖中跳出一条大鱼,然后就瞥见一个湿漉漉的人影站在对面,开口便是生硬断续的话:“阁下如何称呼?”后来玛格丽特说那是她路过集市时听那些互相作揖的人说的,便有样学样,记得她先是轻呼一声,然后静静的等待水鸟飞回巢里,才接着说:“小青。”

    “你们那儿的塔为什么都是尖尖的啊?”

    “大概是一种阴茎崇拜咯,大概是那些塔都发了情,用你们的话来说妄图和天空云雨来着。”

    “如果用你们的话又该怎么、称呼。”

    “酷。”玛格丽特把这个字拉得很长,或许因它的读法而有不同的意思。

    ……

    夜里下了雨,一时夜色浓重如墨,雨滴打在屋顶的声音如同琵琶丝弦弹出的玉珠落盘,等雨线过后又亮如白昼。玛格丽特裸身站在船头抽着在小青大腿上搓就的卷烟,咂摸着游丝气味里面的体味,船尾的橹无力地在微皱的水面呻吟,烧茶的炉子自顾自地冒起青烟——连一个打盹的童子也没有。旁边的小青支起画板描摹初晓的风吹拂的春色,穿着纯白的内衣,还未干透的长发盘在肩上成绺地逶迤滴水。画人体特别是乳房的时候严格遵循透视画法,连风在周边刮起的棱角的延长线都温顺地聚集到那两个其实不是严格水平的消失点上,这种画法还是玛格丽特教授的,至于被拉远的湖波和远山上黑色密林,则采取了印象画法,几笔宛若游龙的黑色都朦胧在点滴的晓光里。在小青的猜测里,如果这些画没有被她们无聊烧毁轮到当世的画家评点,大概会说徒有其形而丧其神,然后再珍而重之地放进箱底,接着时不时在无人处拿出并努力熨平在女人身上的折痕。

    当玛格丽特走过的那些匍匐在大明王朝下的城镇,连通缉犯的画像也要按照当时的主流做到神似,有些画师为了免于同行诟病,总是想方设法去掉犯人身上最明显的体征,比如给龅牙开膛手一嘴整齐的贝齿,或者给独眼匪徒移植上那只缺失多年的炯眼,作为补偿或者说是为了突出画师修养的便是给人物渲染出一股虚无缥缈得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出的特有的神气。当所有的画师都这般趋同时,玛格丽特有时还能在告示边的茶摊上碰到自言是逃犯的人,这些捧着茶杯饮酒的人往往一边向她诉苦那些画像的不符,一边咕咚吞下的同时瞥向她胸前和大腿大片的裸露,连带着上面茂盛的金黄体毛。然而这时玛格丽特总是咯咯怪笑,举杯豪饮,粗着嗓子谈笑自若,让那些习惯嘤嘤娇喘的闺女的中原男人顿时没了交配的兴致。

    住在画舫的屋檐下的燕子们被笔触在白纸上的划擦声闹醒,用翅膀掩住脑袋久了也没法睡个回笼觉,没奈何只能跃出巢飞到不远的岸边觅食,接着巢口就探出两个灰色的雏燕的脑袋,啾啾叫喊着争抢母亲捎回来的小虫,一天也没有吃饱的时候,偶尔挪动身子的机会就是把屁股撅出巢穴外向湖水里拉屎。后来等雏燕长大了,穿上了成年燕子的黑衣,就用还不太协调的摇晃身姿从推开的窗棂飞进卧室停在笔架子上,吵嚷着把缩在被子里的她唤醒,或许是一种恶作剧般的报复。

    小青显然也注意到了往返的燕子,但也懒得再往画里添一笔轻盈的黑点,差不多是因为慵懒,即使燕子是她在船上不多的伴侣,本应在这幅画里占有一定的位置。

    玛格丽特和小青的谈话好像并不太多,但仅有的对话似乎是有趣、印象深刻的,因为玛格丽特的见解都是新的,而过后又被小青所遗忘的。大概是船上的日日夜夜的过活消磨了她的情感,这在后世被称为适应性的学习机制,学习的结果就是忘记,就像独自一人是久了就会忘了怎么说话,再说话时已是如鲠在喉,只在对清晨爬上树的虫鸟和傍晚沉下湖面的红日的观望时神游中带有过往记忆的些许痕迹。或许那天玛格丽特湿漉漉地从水里爬上船施施然向她行礼并不是她们的初次见面,有可能是在花轿帘子被风掀起之际瞬间的眼光余角的交错,只是都被双方不经意地忘却,有时候大概就是这样:有的人意识不到已经会面,有的人又在意识不到时已经永别。

    红头发的异族女人也不常来陪小青,有时候在船上蹭完小青煮好的鱼,或者在吐出一根鱼刺细细刮去指甲缝里的灰色泥垢,就扶一扶腰间的短匕首,把额头前的红色卷发缕在脑后就冉冉地飘身下船,踩着水踏上岸便就走了,惊起几声蛙鸣。水底里几根木桩在水波里矗立,这些木桩在水落时就在水面上懒懒地伸出一截快腐朽的脑袋来,里面长起的蛀虫都自有它的一段故事,所以索性都不言说,单说那些经常从湖里蹦跶上船的大鱼,时常有鱼跳上船板来成为她或她们的两餐之一,像是有人躲在湖底下把鱼扔上来一样,如果小青稍微有点好奇心往湖心看去,说不定就能看见一根遗世独立的芦苇,再结合一下市井说书人口中的那些水中草莽用来潜水的通天手段,估计便能猜出一二。可是小青每每只是转身把鱼抛进了厨房的水桶里,即使在天高气爽鱼不太浮水的时候,在无聊中她的力气无意识的大,以致于在到厨房这一短途中就能把鱼给捏死,当然等她发现鱼在水桶里浮白时可以很容易认为鱼是缺氧而死的,实际上二者也并无不同;只有红发女人在多年后——那时候她的头发也干瘪成了一堆纠缠的树根,当时她正搂着一个放羊途中的牧羊人满身大汉地抽搐,等她躺在黄沙满地枯草横斜的戈壁上看着落日,牧羊人哆嗦着摸索衣服赶着羊群远去,彼时她恍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些扑上船板的鱼:好像连那对没有眼皮的眼睛都流转得别有深意。

    画舫的房檐,船板,栏杆无不是核桃雕刻成的精致,只在船尾挂着一长串的半焉的水草,是小青在天晴时边坐在栏杆边梳头一手捞起“防天阴”的,或许把水草这么晾晒着老天爷就稍微舒心一点而不黑着脸了,反正玛格丽特是这么以为的,小青也没有给她解释其中缘由,只在蒙蒙细雨撒在湖面捡不着鱼时就端出晒干淖好发黑的水草和她一起吃。煮饭的柴火是直接拆地画舫上的木板,用脚猛地踩断后扔进灶膛,那些沉重的木头燃得格外的久还让饭菜透出一股檀香,被拆掉的木板和厨房里的盐巴花椒一样,今天用了明天就会重新塞满,如同玛格丽特口中因偷取火种而被绑在山崖上的英雄,在夜里长起白日里被鹰叼食的脏器。

    小青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后果就是如鲠在喉,吐词也不再能把字咬的恰到好处,不过湖面上来往的都是些不开化的野人,说话都是咿咿呀呀呕的不太懂的土话,于是也没有言语交流的必要,在另一个类似的语境里小青在耳濡目染下很快就学会了当地的方言,又在万般无聊的日子里鼓起暂且称作为勇气的情绪走下画舫,发现湖面下布满了梅花桩一样的木头,只要是稍微练过点花架子的人都知道梅花桩摆布都又多么密集,在上面走动的人是万万不可能掉下地的,她也就胡乱地踏上岸小鹿一样跃进了夜色里,没了小青的画舫失去了重心倾侧进了湖里。在船沉进水里去后一大群黑衣人依着狗爬式浮上水面,那些黑衣人脸上戴着沾满烟灰的袜子,在接下的几天里挨个向路人打听着小青的消息,只是听得一些当垆卖酒的香艳故事,又过了些天连黑衣人也成了佳人逸史里的一部分了,于是他们也离开了那个湖,后人也就无处问津,大概他们先是蛙泳着踏水而行,到了湖中心就仰面潜下罢。

    当然在这个语境的小青还没又走下船,她时而走到书房的书架边,从自己够得着的地方抽出一本书随便翻两页就烧掉煮饭,有时候即使是她也不能对这些书做点简单的分类:要烧掉的和可以留下的,在她的眼里,这些书页都泛黄,有些书角带着卷,还有隔着几页就有着几处涂抹,抄书的人似乎总是有着这或那的不小心,唯一放在心上的是在每处涂抹的地方都标下了抄错的原因,摘录如下”天大寒,砚冰坚,手指弗能屈伸。””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又有些书页的最后一页最后一句写着“吾无憾也。”当然这些书都被胡乱扔进了炖鱼的灶膛,也燃起一般的烟,只是多了点墨汁味。到了黄昏,阳光总算学会了掉头从另一边的窗子照进书房,发现只有书架上书被抽出后留下的空洞透露出某种规律。

    在湖面上游荡的时候貌似都是夏天,白天水面上的热气和水鸟扑腾着翅膀升起,然后便挂在低低的芦苇上不动弹了。这时候小青已经早早吃过了饭,或许是误以为已经早早吃过,然后便搬来案几坐在窗边把窗帘挑起,身上四肢大多裸露在外,鞋子也不知扔在哪里,许是也放进灶膛烧了。半脱下的衣带随着偶尔淌过的风摇曳,一手摸着案几上的棋子——她曾与玛格丽特在围棋盘上不厌其烦地下着五子棋,她和外乡人一样对围棋不太感冒,另外一只手就着菜刀刮着腿毛。假如她每天在木板上用来计日的刻痕没有在明日重新长好复原的话,她大概就能发现这个夏季时如此之长,仿佛有人挖了直通湖底的大洞,然后在地下烧火,守在洞口传递火柴的人被滚滚浓烟熏得痛哭流涕。有一瞬间她感觉等夏季结束有些东西也就不存了,下一刻菜刀就在大腿上蹭出血来;只在夜半的时候冷气渐回,不过那时小青也正好辗转睡下了。

    在她那模糊、不安分的梦里,黑衣人披着水珠滴落的夜行衣在船顶洒下一片刀光剑影,羊肠小径外矗立起高塔,玛格丽特从塔尖滑下,塔楼里的男人卧着被单上的血睡下。

    梦里的雕梁画栋都蒙着朦胧的灰色,缀着流苏的帘子上的绿珠无声碰撞,身旁挑着灯笼的两队女人拥簇着她前进,这些女人的头发皆在脑后挽成一圈,活脱脱的一个大脸盘子,脸皮也和周围的木头一样带着不健康的深黄色。微微欠身从帘子下穿过,便进了门,“闻”到了一股辛辣味,隐约瞥见四周的墙壁上搽着红色的辣椒酱,大概是方便屋子里的人吃饭时如嫌不够辣可以方便从墙上添到菜里罢,她忽然出神地想起了这些辣椒酱的做法:小作坊里人们把辣椒铲进粉碎的石碾里,拉磨的驴子呼哧呼哧转着圈屙下屎来,门口就是喧闹的大街,石狮子排队走过,尘土飞扬。

    她突然被一股尿意憋醒,于是赤脚就起了床,木板上还有点白日的余温,外面的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站在船头,风吹动芦苇四散摇晃,乌云也被吹到别处去了。她解开睡衣,月光如水泄在她的小腹,再往下涂抹几缕阴影。她就这么站着尿到湖里,四下一个人也无,湖中并没有什么渔船,尽管湖里尽是些又大又肥的鱼,或许早些时候还有渔翁和渔妇戴着相似的竹笠,只是渔舟里的小油灯被风雨浇灭了,索性也没有了渔舟唱晚。水鸟都睡下了,睡眼朦胧中但见一只白鹤从湖边的沙汀惊起,两脚张开架在地平线上,缩起脖子把长喙伸进翅膀里不动了。

    她转身准备接着睡去,在迈步间把大理石月桂一般的身体收束进口袋样的睡袍里。画舫的门帘是一块块垂到地上的丝绸子,跟着外面灌进来的风和起伏的波纹飘飞,墙上的角落里无人点起的灯一直再黑暗里自觉地长明,整个空间里都布满了帘子扭曲的蛇影,类似长短相接的呻吟。

    珠帘从门框垂下,在尾端长出接地的流苏,昏暗的角落也渲染了一层明黄,红色的椒泥爬满墙壁,她无所谓的看着自己的无名指和小指上长出老土的指护,知道梦又从断开处衔接,踩上一双“削足适履”的绣鞋,背后支起两柄交叉的羽扇,从窗口往外看是一堵堵从湖面拔起的朱红色高墙,在月光下流动着金色的琉璃,一堆人架起御黄色的华盖,华盖上滴落凌晨时分的露水,不久之后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就会撩开珠帘,探出一只玳瑁,她好像已经看见了玳瑁中间镶嵌的绿翡翠。

    忽然响起了鼾声,憧憧的幻影像百官下了朝褪回湖里,她跌坐在床上,四周还是原来画舫上的泛黄的白布帘子在有限的空间里无穷无尽地翻飞,一只蛾子在灯火边转悠,墙上便浮出长袖舞动,她伸手把蛾子拂去,但瞬间它就扑倒在灯芯上,烧出一阵黑烟就躺进蜡泪里了。床还是那个竹架子,上面铺着薄薄的一层送丧样的白布,一个人影凸显在白布上,随着鼾声而上下起伏,白布的褶皱里凝固着条条黑影,小青看见从枕头上枕着一堆枫叶似的红发。

    玛格丽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了画舫,旁边的衣架上挂着她的大衣,上面新添了暗红色的污渍,血色如滴。

    小青掀开帘子,瞅见玛格丽特坐在船头,赤脚踏进水里,水面上的红色枫叶随之颤动。

    玛格丽特的到来结束了漫长的夏季,她在掀帘的同时就感受到了麻布上的露水,秋天终于有机会喘口气,吐在帘子上似一层油腻。或许是那些一直坚持在水底传递柴火的人终于想起了家里的老婆还待字闺中,便拍拍身上的炭灰走了,从湖泊向着四方的足迹交叉成星型拓扑结构;又或者画舫因为多添了一个人的重量,重心不稳就飘到了别的寒冷之地。近处的芦苇都干瘪了,霉烂的荷叶杆子还亭亭立着,河蚌的壳在淤泥里无力张开,里面的蚌肉该是被鸟叼走了罢。往对岸望去,只见一抹模糊的绿色,彷佛仍是夏木绿而浓荫,和近岸的秋景呼应。候鸟大概就在这两岸之间迁徙,它们仅仅扑闪了两下翅膀再滑翔一阵就到了温暖的对岸,所以雏鸟们还对人们口中的“雁去衡阳”颇为疑惑,只有老鸟见怪不怪,飞到湖中心随意地屙下屎来。

    天气陡然冷起来,小青披着卧室的床单在玛格丽特身边坐了下来,她原就是十分怕冷的,像冬天里狡猾的猫儿躲进烟囱里,而忠憨的狗就只有趴在屋外的冷风中哀鸣了。等她们向晚回房准备安卧时,自会发现床上又新铺了一床被子,且和小青披在身上到处乱走的别无二致。这到底是前话还是后话,小青没怎么想明白,也不知道该提与不提。

    岸边的枫叶不住的往水中倾下,水中的游鱼游向泥滩上产卵,尾巴贴着玛格丽特的脚趾滑过,一只母猿胸前抱着一个小的在不远的绝壁上顺着藤蔓兀自攀缘,丢几声长啸回荡在清秋天气里。

    玛格丽特只穿了件短衫,昨天那件血衣还未及浆洗,她们都在欲言又止的氛围里沉默,所以只能把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其实那件血衣在这里被想起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不过有点像是墓室里盖在棺材上的帛画,上面绣着绵延三界的梧桐、其上金乌错落,金乌上环绕的光掉在棺材里躺着的薄命红颜上撒下一脸黎黄……

    在书上这叫闲话少叙、一日无话,接下来就是新的人物、故事、矛盾,所以总得有点前情才不至于突兀,类似说书人口中的“上文说到”,事实上说书人为了让听者掏钱捏造的戛然而止的“下回分解”大多也颇为不妥,毕竟往往在下回开头上文结尾突然冒出的危机就轻易解决了,譬如即将东窗事发的偷情人钻出了西窗,正要寻死的志士在一片萧瑟中自己想开。

    小青想起的前情是天上下着如席大雪,关外的皇帝在长城外整顿各旗的军队,鞭子打在马腹上蒸腾起白色的烟气,旋即又被北风扑散。城上的守兵靠在墙根上漠然地打着盹,偶尔哆嗦一下又僵又麻的脚,才抽空想一下待会是开门迎敌还是被箭射死挂在墙上,彷佛钉死在木板上的——连砧板都上不了的泥鳅;那时候小青还在阁楼里穿着短衫,窗子都贴上了严丝合缝的琉璃,加上从阁楼下的锅炉里飘出的蒸汽,阁楼里温暖如春,大宅子里的主人都屏息睡下,只有下人还在乱窜,一个或许并没有什么交情的大婶在楼外用竹子做的传声筒与她说话,大概说烟囱里烧死了一只猫,毛全烧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里那只,又说院里栓着的狗没了,怕是被勾栏里的小厮偷宰了。

    小青听着这些絮叨,想起关外的皇帝放开了戴着玉扳指按在弓弦上的手,身旁的兜鍪里散出几缕赤发如飞。

    屏风后的人影舒展着纤长的影子,小青蜷缩在床上,凑着被窝里的一点暖气,眼睛在黑暗中不知道望向哪里,脸上浮现出惨白的红晕。床边的地上插着玛格丽特的佩刀,刀身在微明灯光的轻抚下在屏风上投下长条的影子,彷佛北方屋瓴下结出的冰凌。天气较白天更冷了一些,等小青披着棉被从外面走进船舱时,最后一批候鸟启程去了对岸,鸟翅扇出的风从近岸的树上摘下枯叶,放在船上翻滚着亲吻她的脚面,她踮着脚走过,好不容易才没把它们踩得粉碎。这些叶子就心安理得地数着她脚趾的螺纹,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脚上有几个螺纹,记忆里她曾把脚伸到男人的肩上,男人抓着她的脚腕,只顾身下不停的动作,或许也没有仔细数指头的纹路。

    水鸟侧着长喙从岩缝里啄出懒洋洋的螃蟹,螃蟹的腹部带着卵,一粒粒地掉在水面——卵里的小螃蟹做着横行乡里的梦。现在是螃蟹产卵的时节么?太阳被暮云遮住,也便趁机提前下山了。

    屏风后的人影伸出手抓住刀影,在手中扑棱一声展开扇形,头发柳条散落垂下,又柳絮般飞起,修长的身体如惊鸿跃起。她知道隔着一层木板狂风没准就抚过湖面,发出欢笑一样的啜泣,指长的游鱼在身下徘徊,被她翻身时弄出的响声惊散,对于刚下水的雏鸭来说,现在或许不是个破壳的好时节,不过它们还是凫游在灰色的湖面上,摇头晃脑地潜进水下,过了一会儿又从别处窜出。

    她想着屏风后的她一袭春衫舞扇走在雪地里,脚步依着八门遁甲里的天地玄黄迈出天干地支。她刚从异邦回来——或者说离去更为恰当,那里终日炎热,她在那里的草原放牧着狮子,她曾经跟小青说后来老人和小孩常在梦中见过狮子,只是牧人已经离开。小溪里的搭石上平铺着雪——本来就没有什么人从这荒野走过,屏风上的水墨在她面前浮现出或暮或晓时山的剪影。在积雪的时候,连马蹄声和刀戟交接声都消融在雪里了。不仅是声线泯灭在雪堆的细微结构里,下面还有着什么东西,只是都会在开春随着雪水消融。乱蓬蓬的槐树枝桠下结着一个草庐,槐树结的籽还是花是能吃的吧,她蹑着裙边从树下走过的时候这么想了一会。里面的人大概正围坐着火炕烤火打盹,米缸里照例是只结着蛛网,米粒都从缸底的老鼠洞漏去,从房梁垂下的绳子吊着一瓮野菜,太阳在画卷尽头起落,烟尘从远方腾起。她戴着丝织就的头罩,甭管是什么颜色,反正朦胧得看不清发色就成,就像前朝妇女勒紧的两裆下朦胧的曲线。她从腰间的腰带里拔出明晃晃的软剑,剑身映出辽远的雪原。她按剑推门而入。

    玛格丽特探出屏风,赤发泼洒在单薄的白衣上,一手收拢折扇如同执剑。小青已经睡下了,微明的灯光下她的脸上彷佛画着远山的黛眉,而身后的影子正从阴影里站起。

    自从玛格丽特上了船之后,小青就病了。天迟迟没有下雪,可她已经觉得冷的不行,呼出的蒸汽彷佛在下一刻就冻住了,掉在地上咂然有声。小青看着漏进船舱的星光也辨不出小雪大雪的节气,玛格丽特或许知道,毕竟她走过的路很多,而旅人的夜路上总是洒满星辉。或许是这边厢一年到头也下不来一场雪,即如是,候鸟又如何要迁移到对岸,这真是想不明白的事。没准雪已经下过了,只是在夜晚夹杂在大雨里,还未来得及在她的视线中堆积成一片白色就消融了罢……想到这小青的头更痛了,她隐隐有点发烧的症状。

    船上的一切用度现在都是用玛格丽特操办,小青只是偶尔告诉她夏天的干菜放在书架的那个柜子上,又或者书架上哪本写着之乎者也的书最易点燃,如果有人在暗中观察着这条船的话,会发现望远镜中的船上依旧在饭点燃起依依炊烟;当然也有很多不同,比如说氤氲的烟气中偶尔散发着糊味;玛格丽特做的菜特别难吃,幸好病重的小青也没有什么口味,她如是安慰自己。

    “你信命么?”下午少有的和煦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床边,她也懒得伸手去感受那一块光芒,应该很暖和吧。玛格丽特刚刚喂完她吃完饭,坐在梨木椅子上,微微低头消化着肚里的饱嗝。

    “我知道我快死了,这大概就是命吧。”她突然知道了是什么东西随着夏天的热气一齐消逝了。

    “哎,你都不顺着我的意思说下去,叫我怎么说呢?”她向她递了个眼色。

    “哦,我不信的。”小青笑笑,想着没准墨子当年没准也是给公输班做了个鬼脸。

    “你看这样我就能继续说下去了吧,有些人觉得能够反抗自己的命运,殊不知她只是在既定的道路上走得越来越远罢了。”

    “哦,你听谁说的?”玛格丽特其实好像不是一个能胡诌的人,但现在应该是她必须要胡诌的时候——当一幕戏要谢幕,而台下的观众和幕后的编剧还意犹未尽。

    “一个说书的,很会讲故事,就是长得白净了点,对了,他还托我四处走动时帮他找些能讲故事的素材来着,”玛格丽特抬头瞟向窗外,照例是冷冷的水光粼粼,她把手伸进地上的那一小块光亮:手上是一片惨白的冰凉,当然她没跟小青说这个。“要不我把你的事情跟他说说,没准还能卖几个酒钱。”她说完这个就有些后悔了,毕竟说书人的书中的人物都已故去。

    “那你得编的像样一些,毕竟我的切身经历太过无聊,“小青感觉眼皮越来越重,世界在她面前昏昏欲睡,“你得跟他说我是个才女,从小在勾栏瓦肆里流连,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只是被人负了心,在这画舫上度日,每天闲情逸致地写了一书架的伤春悲秋的词句,当然,这些词句都被我的一生知己——大概就是你充演的角色,依照我的遗愿焚烧了。”她甚至想起说书人在写他的话本时,写到这一段时用笔毫在擦屁股的糙纸上写道“玛格丽特问曰……”最后一回的章回名应该拟作“玛格丽特焚诗稿”,不行玛格丽特这外国名字和章回小说格格不入,就像她这条飘在湖上的画舫和背后这个冉冉升起的帝国一点也不搭调。到后面她都不知道哪句话是她跟玛格丽特说的,哪一句话又是她在脑袋里想的。

    玛格丽特站起身来,小青躺在床上宛若沉睡,到最后她也没觉得她是她一生的体己,只是类似妯娌之间被命运纠缠在一起的线团,被小猫随意拿捏。

    红日慢慢向着湖中沉沦,红霞是它触水蒸腾的热气,康熙的王朝版图迅速抹上阴影,满清的崇祯皇帝乘着夜色扩张势力,说书人的口中又有了新的故事,只是湖上再也没有了画舫,打鱼的人却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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