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石榴花又开，而你却消失不见

一

时间，把云熬成了雨，把葱郁大树变成了枯木残枝，让毛毛虫化茧成了飞蝶······在时间的侵润下，我也已长大，从年少无知的孩子变成了大人，已为人妻，为人母。而父亲，跨过了十年生死两茫茫，超越了十一年前梦一场，离开我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自我有记忆起，我便知我的父亲与别人不同。别人的父亲可以把孩子轻松抱起，举高过头顶，可以骑自行车载着兜风······而我的父亲只能常年待在屋子里，床上，因为他生病了，生活无法自理，我不知道健康时的父亲是什么样子。

家里的老旧照片，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之前他是一个健壮的男人。父亲长得很英俊，浓眉大眼睛，双眼皮，眉间一颗黑痣。因为他读诗书比较多，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他很瘦，几乎皮包骨头。瘦弱让容貌减分不少，但他依然是我此生最爱的男人。

那时，家里大门从不会落锁，因为家里永远有一个人在等着归来的我们。我甚至会羡慕别的小朋友，脖子里挂一串钥匙，轻轻打开门上的那把大锁，听到咔哒的声音，满心的自豪。可，当某一天，没有人在家守候，忘记带钥匙的我，只能蹲坐在家门口时，悲伤难过瞬间扼住了我的咽喉，无法呼吸。

那时不懂得，等到懂得珍惜，却发现人已不再，过往成了不可言说的伤。追不回的曾经，埋葬在了时光隧道里。

二

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我把这个角色扮演的淋漓尽致。每当有好吃的好喝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决不让母亲吃一口，然后对哥哥说你的分享给妈妈，我的给爸爸。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你眼中无奈的笑，母亲眼中宠溺的笑。如今想起，觉得对不起母亲。衣食住行，家里地里，全是她一个人操劳。

父亲生病前是老师，邻居小朋友都喜欢来我的家里做作业。不懂的，不会的，父亲都会竭尽全力，用多种方法去讲解。唯一一个不问问题的就是我，就算不会做，也坚决不问。后来他说多希望站在身旁认真听讲的是我，我却装作听不到。

我是第一届六年级的学生，我们班的学生是由四年级优秀跳级的和没升入初中退级的合成的。当时父亲不同意我跳级，想让我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往前走。他了解我，知道我的基础并不扎实。可我当时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一意孤行，内心不住的埋怨他。后来，成绩不断下滑，努力也学不会时，终于有了悔意。

那时总觉得不符合自己心意的好，都是多余的举动。等到明白了良苦用心，为时已晚。旧事重提，余下的只是追悔。

三

家里经济基础很差，有些许薄田和父亲为数不多的补助，再无经济来源。除了父亲日日吃药，不能停外，我的身体也很差，几乎在药罐里长大。小学，初中，高中所有的班主任都有带我去看病的经历。不论是流行性感冒，还是普通感冒，次次有我，绝不落下。我记得清清楚楚，连二十块钱都拿不出来，还是问邻居借的。小孩子，从不会管家里条件如何，总会如小馋猫一样，想吃零食。我会对父亲说：“爸爸，我饿了。”他会笑着说：“知道你想吃方便面，自己去拿钱买吧！”我听了，会高高兴兴的爬上床，从他身后的黑色包里面拿五角钱，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买方便面吃。我不知道的是，这普普通通的，微不足道的一袋方便面，对于哥哥来说，就是一顿饭。

我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洗头发。水混合着洗发水，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每次洗完头发，就会大哭一场。而父亲总是让母亲给我两毛钱，买一袋瓜子吃。我会拿着瓜子，吃的不亦说乎，早已把眼睛的不适，忘在了脑后。

那时候，村子里电视还比较少，并且是黑白的，我一到晚上就会去邻居家看电视。小孩子，总会顶撞大人，不问错对，一味的坚持自己的想法。而大人，又以逗弄小孩子为乐。就这样，我把邻居得罪了。最后她说：“晚上，你别来我家看电视。”小孩子，一顿饭的功夫，就会把一切忘的一干二净。刚进她家的门，她就把我赶了出来，说好不来我家里看电视，为何又来。我转身回到家，抱着父亲，哭的稀里哗啦。小小的自尊，被践踏的惨不忍睹。

母亲说，别人是开玩笑的。我抽抽噎噎的说，不是，她的表情很严肃，玩笑与否，我能分的清楚。哥哥回家，证实了我的说法。父亲一直等到我平静下来，才对母亲说，明天去买台电视吧。母亲刚要反驳，便被父亲打断了。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父亲是怎么说服了母亲，只知道第二天放学，家里有一台新电视。他从不舍得我受一丁点的委屈，总会竭尽所能，甚至不顾后果的满足我所有的要求。

我总以为，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好好的孝敬你。给你买无数新衣，许多美食，给你买最好最贵的药，一定能让你痊愈。我以为时间很多，措手不及间，早已天翻地覆，没有了机会。

四

高一的时候，我有了强烈的厌学情绪。回到家，那么大的人，哭着说不要上学了。一开始，父亲还语重心长的给我讲道理。可我哪里听的进去，只是一味的哭。吃过午饭，就要返回学校，母亲端来一碗面条。我端在手里，一边哭一边吃，泪水一颗一颗滴入碗中，消失不见。事实上，一根面条也没吃进去。

看着我，父亲说：“不想上学，咱不上了，别哭了，赶紧吃饭吧。”听到这句话，我猛地抬起头。我已经记不清当时他的眼中是一种怎样的风景，只知道我抹干泪水，大口大口的吃掉碗中，母亲辛辛苦苦做的面条，背起书包就离开了家。

知女莫若父，父亲一定知道，我什么都懂。他一定是故意这样说，好让我因为愧疚或许对他宠溺的感激，重新踏上征途。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我也不记得是何种原因让我想逃离学校。是穷苦的生活吗？可自从离家外出求学，金钱方面，母亲从没有亏过我。是成绩太差劲的原因吗？那时老师按照成绩排位置，小个子的我被排在倒数第二排。但我毫无感觉，甚至庆幸可以肆意放纵。或许是青春年少，思想变化无端，不可捉摸，总会想一出，是一出。

往事成烟，事实如何，已经模糊不清。但对我无限度的宠溺，经久不衰。不论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依然铭记。

五

时光时光，慢些吧，别再让他变老。可我想说，时光时光，慢些吧，再多给我几年就好。我不知道，那一刻来的那么的快。

那时，几经打听，说西安有一家医院，专治父亲这种类型的病。母亲借遍亲友，为父亲买来了一些药。父亲奇迹般的好转了，甚至柱着拐杖可以走路了。我还陪他走出了家门，到了大街上。那也是此生仅有的一次。

我的欣喜，无法用浅薄的语言来描述。我幻想着有朝一日，他可以恢复康健，可以载我一程，可以把我抱起来，可以陪我赶一次集，可以陪我散一次步······幻想呀，终究是幻想，是瞬间幻灭的想象。

高一升入高二那年暑假，我开心无比的回到了家。每天在家里陪父亲，他的衣服我承包了，喂他吃饭的重任，我也一力承担。我从小吃饭就很快，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因为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吃完，才能早一点去喂父亲。因为他总是不肯先吃饭，要等我们吃完。

奶奶每天也来家里，陪伴着我和父亲。哥哥初中就辍学外出打工，母亲还要忙于地里的劳作。我不知道因为条件不允许，西安买的药吃完后，就暂停了，父亲又换成了普通的药。我只知道，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渐渐的连饭都难以下咽。

那天父亲尤其的反常，非要母亲找人把院子里多年的石榴树给砍掉，我不知道这棵树到底多大了，因为它同样是自我记事起就存在的。奶奶说，她回家里看看，然后再回来。妈妈不想忤逆父亲，在外边和邻居一起砍那棵树，屋子里就剩下我和父亲。父亲说，他有点饿了，我听到了迅速端来稀饭，可还没喝几口，便不喝了。他透过窗户，看着那棵树轰然倒地，然后让我扶他重新躺下。

我一边给他擦手，一边不停的和他说话，那天我的话尤其的多。过了一会，没听到他的回答。我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投注在我的脸上，眼神慢慢的涣散。吓我的赶紧喊母亲进屋，爬上床口中喊着他。他再也回答不了我，母亲进来就失了声。

摸着他还有余温的身体，我始终不相信他离开的事实。他们摸了摸鼻子，摸了摸脖颈，告诉母亲准备后事吧！我甚至想破口大骂，我觉得父亲只是睡着了，他怎么舍得离开我。

而后的几天，我一直浑浑噩噩。饭一粒也吃不下，一直呕吐，默默的流泪，一句话也不说。亲戚告诉我，不能这样，母亲看到会难过。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呀，那一刻明白了什么叫人抗不过天。

看着父亲被装进袋子里，而后化为了一盒子骨灰。下葬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他是真的舍弃了我们，永不会回来，我也终于撕心裂肺哭出了声。

六

奶奶说，一个人去世时，看到的是谁，就说明他命中有这个人。父亲的命中只有我一个，所以才没等到母亲进屋，没等到奶奶返回，也没有等到哥哥的归家。我问奶奶，为什么父亲一定要砍掉那棵树。毕竟那棵树是我们曾经的乐园，硕大的红石榴，甜美的果肉。奶奶说，因为勾魂小鬼在那棵树上落脚，父亲看见了，他不想离开，以为砍掉了勾魂小鬼的栖息地，就可以多留一会。

我无法反驳奶奶的话，因为我也不知道谜底到底是什么。黄泉路上，奈何桥畔，有这颗树的陪伴也好，至少不孤单。只是花有再开日，人无再见时。

暑假结束，我回到了学校。仿若换了一个人，每天只是拼命的学习，成绩逐渐的提升，座位也往前面挪动，从倒数两排到了正数两排。我拼尽了全力，尽管因为基础太差，依然没有升入好的大学，但我不遗憾。

我一直信，有天堂的存在。而今的我，有幸福的家庭，宠我入骨的良人，可爱聪明的宝宝，待我如亲生女儿的婆婆。我信，这一切都是父亲在天之灵的庇佑。

这一生，怪时光太慢，在我长大之前，父亲就已离开，一切都来不及。惟愿下一世，父亲能凭借印记，找寻到我，再续前缘。

纳兰说，当时只道是寻常。是呀，若知道命运在哪一刻转弯，会提前想好万全之策。很多时候，当我们云淡风轻的时候，只是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消费。很多时候，当我们悔恨交织的时候，才发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故趁时光未老，亲人健在，好好把握住，不要空留遗憾，而后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