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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明兰专门为清明节上坟的事情回到老家。远在外地工作的她，已经三年没有赶上清明节给父亲烧纸了，今年特意赶了回来。
其实她内心对这些传统的祭祀礼仪没什么执念，只是遵循传统，也是为了让母亲安心。
父亲死于15年前的一场车祸。那天是明兰女儿满月的日子，父母亲专门从乡下赶来参加了外孙女的满月宴，明兰因为是剖腹产，月子也坐的不是太好，孩子满月那天就没有去酒店，一些亲戚到家里来看了孩子，给孩子塞了红包。明兰父母倒是在她坐月子期间来过几次，这天的满月酒也到家里来看了明兰，给孩子塞了红包，然后就去酒店与亲戚们喝满月酒去了。谁知，这竟成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父亲像往常一样，吃了酒席后就骑着摩托车带着母亲回家去了。由于酒席上喝了酒，在骑行过程没有靠马路边，而是占了一部分机动车道，不幸被后面来的一辆大巴车刮蹭，连人带车卷入车轮。父亲当场去世，母亲也处于重度昏迷。好在母亲被及时送往医院抢救过来了，只是胳膊扭伤，轻微脑震荡，并没有生命危险。
明兰获知这个消息已经是2天后了。明兰的丈夫其实在第一时间获知了岳父母出车祸的消息，赶紧跑去现场处理，送明兰母亲到医院抢救。考虑到明兰刚坐完月子，怕她经受不住打击就没有告诉她实情。那两天只是每天借口出门去帮忙料理后事。其他亲戚也全都知道了，纷纷帮忙处理。直到2天后，父亲即将要出殡的时候，丈夫才告诉明兰，但一开始说得比较委婉，只说二人都住在医院，父亲情况严重些，母亲情况尚好，让她不要着急。
明兰顿时呆住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洗尿布的手抖到无法控制，反复确认父母是不是真的都好，当她确认母亲已经可以下床活动后，一颗心才稍稍安稳。
她赶紧给弟弟打了电话，弟弟也含糊其辞，说母亲状况还好，父亲情况比较严重，让她有心里准备。
其实父亲已经去世2天了，他们集体商量好了要暂时隐瞒明兰，慢慢告诉她实情，好让她可以承受住这个打击。对于这一点，明兰是有些感激在心里的，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是为了她好。
但其实后来明兰才知道，这当中明兰公公婆婆起了很大作用，不过他们的出发点不是明兰而是刚出生的小孙子。一来他们认为在孙子满月当天亲家出车祸，真是天大的晦气，怕影响孙子的运气；二来如果明兰因为父母的事情影响到了健康，耽误了照顾孙子的大事，或者自己身体受到影响，都得他们家承担后果，那他们是不愿意的。只不过，明兰懒得计较罢了，公婆向来瞧不起她的农村出身，即便是她后来取得了博士学位，也没能改变他们一家莫名其妙的自我优越感。
父亲的丧礼上，明兰和弟弟都没有掉眼泪。只是在他们去看父亲遗体的时候，默默哭了一会儿。亲戚朋友只看到她们姐弟在出殡的仪式上，没有像该有的那样痛哭，就纷纷指责他们没有家教，没有礼貌。明兰只是机械地忙前忙后，并没有在意这些指责。
多年以后，明兰才敢细细回想当时的情景，每当想起都会痛彻心扉。才真正从心里接受了自己已经失去父亲的事实。
她也回想着自己为何当时没有掉眼泪。直到她学了一些心理学的知识，她才明白了。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叫作“应激反应延迟”，就是自身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到过于强烈的心理创伤，会将伤心难过的事情选择性遗忘，或选择置后反应，就是在事情过后慢慢去消化和接受，以便于让痛苦分散释放。明兰觉得自己就属于这一种情况。
她当时真的是潜意识怕自己承受不了，所以选择不接受，或者假装接受，只是在后来的漫长时间里，将这种痛苦一点点释放，一点点消化。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对于父亲的去世，明兰的内心并没有那么痛苦。她也想过，如果当时去世的是母亲，而不是父亲，那么她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02
明兰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难以言说的。这么多年她都没有跟母亲聊过这个话题。直到今年回来过清明节，与母亲和四姨坐下来聊天，谈及这几年都没来给父亲上坟的事情，她才细细说了当年的情景。
她说，其实她不是不爱父亲，她没有大哭并不意味着她不孝，或者盼着父亲走，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
她相信父亲是爱她和弟弟的，但是在明兰和弟弟的成长过程中，在父母的婚姻中，父亲实在是做了太多让人惊恐又伤心的事情，成为明兰一生的阴影。
明兰说，她在离开家乡上大学之前，甚至结婚之后，经常做噩梦。自己在梦里被各种看不清面貌的鬼怪追杀，她拼了命地逃跑啊，甚至在梦里，她是拥有特异功能的人，可以飞天遁地，像武侠奇幻剧里演的那样，在敌人攻击她的时候她可以轻松飞上天，飞上树梢，甚至站在月亮上躲避危险。那段时间，她真的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鬼怪，看不见，却又无时不刻不在。
小学阶段五六年级的时候，明兰曾经花了很大功夫研究zisha的方法，每天满脑子都是如何能离开这个世界。想来也是奇怪，长大后的明兰其实极其热爱生命，维护健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的留恋和热情。她想，也许小时候的那段艰难时光，让她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吧。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时候的明兰生病了，心里生病了，原因就来自父亲。
父亲是个外地人，上个世纪70、80年代，人们的乡土观念浓厚，对外来的人口极尽排斥，父亲因为父母和兄长在特殊情况下纷纷离去，剩下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就跟着同乡打工人来到了母亲的家乡，凭借灵巧的双手和活泛的头脑，学会了做木工活，漆绘的手艺，还靠苦读和自学习得了一些中医知识，开药，扎针都有一些绝活，他还写的一手好字，称得上是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了。
跟着师傅到母亲家里做木工活的机会，与母亲相识、相爱。母亲不顾家人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当时身无分文、头上无片瓦遮蔽的父亲。
一开始的生活虽然拮据，但却是幸福的。母亲和父亲都住在姥姥家，据母亲后来回忆说，他们大约住了3年多时间。那段时间，父母受尽了姥姥姥爷和兄弟姐妹的冷眼。除了母亲，家里没有一个人瞧得上父亲，母亲为了缓解婚后还赖在娘家的歉疚与尴尬，就拼命为家里干活，什么脏活累活都往自己身上抗，当时已经快三岁的明兰和还不足一岁的弟弟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好在那时候太小，都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记忆。
后来在父亲的努力下，终于有了一处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母亲也松了一口气。父亲凭借灵巧而又勤劳的双手，一家人的生活逐步改善。大约在明兰6岁的时候，他们家还买了黑白电视机、录音机等时兴电器，嫣然将日子过到了人前头。
改变一家人命运的事情在不久之后发生了。家里有了点积蓄后，围着父亲的人就多了起来。家里迎来送往，烟酒不断。爱虚荣的父亲很快就被周围人的吹捧冲昏了头脑。这些人中就有明兰大姨夫的弟弟王某。他撺掇父亲将家里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并合伙贷款几万元，说是要合作做生意，做生意的利润远远高于种地和做木工活，而且还不用那么辛苦。
母亲深知父亲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也看出这些人心思不纯，就多番阻止，却被王某在父亲面前告了一状，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了母亲。母亲只好不再言语。谁知结果正如母亲所料，不到半年时间，他们就将家底赔了个底朝天不说，还欠下了银行几万块钱的债务。在那个万元户都听起来很新鲜的年代，几万块的债务无疑是个天文数字。本来贷款是几个人合伙的，但是最后他们却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父亲。母亲气不过，多番理论，却被那伙人打了一顿。
父亲也因此性格大变。每天借酒消愁，地里的活儿也懒得干，喝醉酒就拿老婆孩子撒气。明兰的妈妈经常鼻青脸肿，家里的锅碗瓢盆、炉灶、被褥竟都没有逃脱过被摔打的命运。明兰不记得有多少个深冬的寒冷夜晚，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手里拿着家伙什追着母亲和他们打，明兰每每被父亲的暴躁吓得浑身发抖。娘仨东躲西藏，猪圈、羊圈、粮仓、麦草垛，都是他们熟悉的临时藏身之所，容纳了他们无数个凄惨的夜晚。
为此，母亲也曾多次想过要轻生，但是看在一双尚未成年的儿女，就一忍再忍。明兰至今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傍晚时分，一整天没回家的父亲又喝的东倒西歪回来了，忙碌了一天的母亲已经精疲力竭，还不得不被父亲吆喝着干着干那，伺候父亲的各种无理要求，于是吵了起来，父亲又是照例要动手，母亲气不过，两人殴打在一起。
突然，母亲冲出家门穿过马路就径直跳进了门口的那条水渠。那是村里每年用来灌溉农田的水，大约3米宽，不到2米深，渠水冰冷刺骨。明兰看到母亲跳下去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听到声音的父亲也赶紧追了出来，跑到水渠边，看到母亲已经被水冲出去老远，也追过去跳了下去，想要将母亲救上来。谁知母亲在水里挣扎着没被水淹，父亲却被水淹没了，到最后反而是母亲挣扎过去将父亲救了上来。
母亲每次忆及此事，都认为是老天爷在帮她，不肯带走她，否则她跳下去怎么会浮在水上，而父亲跳下去就沉下去了呢！
经历此次事件之后，父亲指天指地地对着母亲发誓，说以后要振作起来努力干活，并且不再打母亲。虽然情况并不如他承诺的那样好，仍然喜欢喝酒，喝醉了就砸东西，打骂人，但好在父亲肯下地干活了。这几年，因为家境的每况愈下和父亲酗酒到处耍酒疯的行径，在相邻眼里，他已经嫣然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了。经过大约四五年的努力，每年都将地里所有的收成交给银行，家里就靠父亲给人做木工零活挣的钱生活，母亲再养点猪、羊、鸡等家畜勉强度日，终于将银行的贷款还清了。
明兰和弟弟也先后考上了高中。还完贷款的明兰家已经一贫如洗，因为那几年农作物突然不值钱了，辛辛苦苦一年，虽然产量每年都在增加，但是收入却一年年减少。为了供养两个还在上高中的孩子，母亲经常要哄着父亲多干活，多做一些桌椅板凳之类的家具，她骑着三轮车到城里去卖钱。父亲也感受到了孩子渐渐长大的压力，随着年龄的增长，火爆的脾气也稍微收敛了一些。不喝酒的时候。一家人也是其乐融融的，但是只要一喝醉酒，就还是老样子。
明兰记得，大约是高二寒假里的一天，父亲又喝醉了，也不知道是哪里不顺心，大约是因为马上要开学了，需要交一笔学费，父亲嘴上没说，其实心里已经动了想要明兰放弃上学的念头，因为他也不想再辛苦了，这笔学费将花去他辛苦几个月挣来的钱，他舍不得继续投入了。
好面子的父亲不好直接说出这个意思，而是出去将自己灌醉，回来借着酒劲给家里耍酒疯，对着明兰一顿骂，然后就质问她，开学还去不去学校了？明兰不明所以，战战兢兢地说，要去的，并头如捣蒜一般地承诺一定好好学习，不让父亲失望。谁知父亲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而是将家里的东西砸得稀烂，不停地质问明兰，让她好好说，到底还去不去学校了？明兰终于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就赶紧说，再不去了。父亲这才满意了，但仍然不肯罢休。
母亲也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看父亲仍然闹个没完，就赶紧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示意明兰出去收拾东西，然后母女俩趁父亲没注意，推着自行车带着东西逃离了家。
当时已经是夜里2点了。天太黑，一辆自行车也没有办法带两个人，母女俩就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动着才不至于太冷。走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就决定干脆回学校去，反正距离开学就几天时间了，不如提前过去好好复习。
家离县城的学校要20公里路。母女俩就在漆黑的夜晚，推着自行车，说着话，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天亮才到达。明兰已经记不清那天晚上都聊了些什么，但是母亲义无反顾支持自己，爱护自己的心，明兰刻骨铭心，也成为支撑她走过后来的人生中每一个艰难时期的最大支撑。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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