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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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半点了,章铭不紧不慢地把最后一片面包吃完,往常他这时候早就在地铁站了,无意间互相推搡的人群,不流通的空气以及各种令人烦躁的声响还在他的记忆里,不过很快这些就会被时间擦掉了。一年在外打拼,他已经受够了,终于,一星期前,他被调回了原来的城市——他的家乡。
家乡对章铭而言意义非凡,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从幼儿园到大学,他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更重要的是,他的前女朋友方菱也还在这座城市,他的大学初恋。
一年了,他现在有些不安,但他还是要回去。
快八点的时候,他就乘上了回家的火车,路过因城的时候,天空雾蒙蒙的,也飘起了小雨。薄纱般的雨笼在田野上,他想起他的小时候,在细雨里潮湿的小路,小路上留下了一个个小小的脚印,但当他再次回头看时。他的脚印被蒙蒙的雨给抹平了。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微信界面和方菱依旧停留在一年前的今天,真是一个巧合,闭上眼他还可以假装自己还在一年前,有早安也有晚安,也总是和她东扯西扯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不,应该是一年半前,半年的时间足够让他们的关系慢慢走向崩塌。
下车的时候,正值傍晚,云层层叠叠地堆到一起,橘红色的霞光映在他的脸上,他莫名觉得脸发烫,藏在人群中,他与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到了方菱家门前时,这一路都没有遇到一个熟人。
他现在又站在了这里,一年前的这时候他也呆在这里,不过站了一会儿他就转身下了楼梯,再也没有回来。而此刻他只想按响门铃说一声对不起。
他拿出纸巾把整张脸上的汗好好擦擦,又整了整领子,把提的礼物放到地上,伸出手正准备按门铃时,门开了。面前出现了方菱僵硬而陌生的脸。
方菱瘦了很多,她的双颊凹陷了进去,一双大眼睛再也不负往昔的明媚,变得呆愣和无神,嘴唇也破了皮,干干的。她舔了舔嘴唇,张口说:“你不走了?”
她的睡衣空荡荡的,没有风,但下一刻就好像会有风吹过来,扬起她的睡衣,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形。那一瞬间,很多东西从章铭心里流走了。
“我不走了,我回来了。”章铭说。
“这么一会儿你就改变了主意。”她轻声说,“谢谢你。”
这真是一个讽刺。
但看来对方心里也有自己并且一直没变过,章铭也没想到事情竟如此简单,但进了门,他惊奇地发现屋内陈设如初,木制的衣架和衣柜都是从老家搬来的,他们的大头贴也还贴在墙上,大头贴上的方菱很美,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眉眼弯弯,盛满了愉悦的光,她的眼睛里都有小星星涌出来。章铭无数次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平生他再也没看过更清澈的眼睛了。
他深深地凝视方菱的脸,方菱也怯怯地回望他,只一眼又垂下了眼,她的眼睛里有泪光,被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同样被遮住的还有满目的血丝。
他们没有叙旧,似乎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局面,一年的空白让章铭不知道如何开口。但很快可口的饭菜被端上来,都是章铭爱吃的,他每吃一口,都味同嚼蜡。
很快方菱就若无其事地和章铭聊起了天,她似乎有意避开了和章铭聊起这一年,话题还停留在她奶奶的去世。她奶奶把她养大的,在和奶奶去世后的三个月后,她和章铭分手了,那时候她常常和章铭聊起奶奶。她的泪珠子滚滚而下,烫到章铭为她揩泪的手,章铭一边擦一边温柔地安慰她,说:“奶奶走了,但我不会走了,我会留在这里陪着你。”
方菱睁大眼睛,死死盯住章铭,她说:“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
方菱闭上了眼睛,安静地靠在章铭的胸口。章铭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第一次觉得如此安定以及不可思议。他拧暗了灯,目光从方菱的睫毛顺着往下,从鼻子到嘴巴都好好看一遍,第一次觉得连她脸上的小雀斑都很好看,只是太瘦了,连婴儿肥都没有了。
灯光暧昧,章铭睁着眼,冷不防方菱睁开眼又闭上眼,他笑了,伸手抚平了方菱紧皱的眉头。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从一日三餐到平时的衣着搭配,方菱已经替他都安排好了,章铭开心又觉得幸运,一年回来还是觉得平淡的生活最好啊。
一个月过去了,一天章铭下班回家,忽觉得右眼皮直跳。还没掏出钥匙,门就自动开了。方菱站在他面前,轻声说:“你不走了?”
章铭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不走,我当然不走。”
方菱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的眼泪又纷纷而下。章铭觉得诡异,但也不想再说什么。当天晚上章铭做了个梦,梦里有一条河流,那时候,梦里正值傍晚,霞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他弯腰想掬点河水。下一刻,整条河流被冻住了。
早上醒的时候,他忘了这个梦,但吃着早饭,他的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一段记忆。
那时候方菱在读文学硕士。有天,方菱忽然和他讲:“你知道吗?记忆如同一条河流,随时间而流淌,但如果人不愿的话,记忆也能算时间而冻结,时间继续流淌,而记忆就留在那一天。”
“啊?”章铭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方菱似乎急着解释但又很快放弃了。
……
诡异。章铭放下了手中的碗,貌似不经意地问方菱:“今天几号?”
方菱答:“四月三十。”
章铭追问一句:“几几年?”
方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2016啊。”
“2016?”
“是啊,怎么了?”
“我们前天干了什么?”
方菱歪着头思考了一下,说:“去爬山啊。”
章铭脑子里一声轰响,连怎么吃早饭出了门都不记得了。
他很快联系了方菱的继父和妈妈,问他们方菱出了什么事,他们说方菱总是隔一段时间忘掉些事情,并且记忆永远地停留在了2016年。他们又强调说:“带着看了医生,治不好,她记起那年的话也就真疯了,得了抑郁症吃药割腕,瘦的鬼样,不记得也好。”
章铭觉得自己太粗心了,在单位里就不会看领导脸色,对自己的女朋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今天才发现。
他回到家里告诉方菱,现在是2017年了。给她看手机看电脑。方菱懵懵懂懂地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问他:“我去年怎么了?不是2015年吗?”
“对啊。”章铭回答,“去年和前年一样,就是差不多。”
他又补充,“你就是数字记错了。”
方菱就有无数个问题了,让章铭哭笑不得。比如方菱说自己的2016年计划一个没实现,章铭发现原来方菱每年都有自己非常想做的事。
讲了一会儿,方菱固执地问章铭为什么骗她,章铭说睡吧睡吧。
近一个月那扇门都会自动开一次,门开了,方菱又轻声说:“你不走了?”
细细慢慢的声音像刀割在章铭心上,他慢慢发现方菱大大的眼睛里的无奈和忧伤,溢出的水汽沾在长长的睫毛上,卷曲的睫毛上下扇动着,那眼白渐渐发蓝,像汪洋,他要溺毙在其中了。
他常常睡不好,暗夜中睁开眼,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方菱的目光黏在自己的脸上,他吓得赶紧闭上了双眼。
每日烧好的饭菜也不太合胃口了,他常常想那一年里,方菱会不会每天烧好他喜欢的菜等他,他也渐渐开始留意方菱的眼神,僵硬的、灰暗的、单调的眼神。
有好几次,方菱忘记的时间多了几天,他满怀期待,但几天后,方菱又对他讲:“你回来了?”他可以想象的到方菱透过猫眼看了他很久很久,这种想法一旦生出,格外难熬。真是太压抑了。
快满一年了,在那天到来的时候,方菱又自己打开了门。没等方菱讲话,他转身逃走了。他只带了钱包,没带行李,等到了火车站,他才恍惚地想自己只是出去散散心,等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一个月后他又回来了,从火车站到家的一路上,他遇上好几个熟人,他想了很久,决定来告别,尽管方菱也不会记得。
他要离开了。他不想永远活在那一年。
小城里飘着雨,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灰蒙蒙的建筑物藏在雨里,公路上车辆不多,间歇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声。
他陷入了烂泥里,陷入了混沌里,陷入了歇斯底里前的冷静里,他反反复复地敲门,门后没有人,房子里也没有人,打方菱继父和母亲的电话,打不通。
至此他才明白方菱从来没原谅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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