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风雨中

三峡大坝建成的第二年，我来到了宜昌，一个长江岸边风景秀丽的小城。

而和婉儿见面，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

正好是礼拜天的早晨，刚被楼下换煤气的吆喝声吵醒，还想睡个回笼觉，大刚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婉儿从深圳已经回来了，可是比上次回来还要不开心，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都不搭理人，昨晚终于开了口和我说话，说想出去散散心，我想也好，走一走心情会好点!我想干脆去你那，看看三峡大坝，她也同意了，说好多年没见你了,也想看看你。今天中午我送她上车，你准备接她。你也找机会好好劝解劝解她,她从小总说你说话还讲道理，加上好多年不见，应该能听听你的话，你这次要做导游兼心理老师了。"

婉儿要来宜昌,下午三点到宜昌。我心里念叨了两遍,一下子清醒不少，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

大刚比我大一岁,是我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二年的死党，我们曾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对。婉儿是他唯一的妹妹,比我小四岁。平常总在他家蹭饭,他妈把我当成了又一儿子，婉儿也干脆叫我二哥。

婉儿皮肤很白,明眸皓齿,长长的辫子,渐渐地出落成一个美丫头。小时候，我和大刚贪玩，但有一个任务就是要带着婉儿，于是她成了我们的小跟班，游泳时给我们看着衣服，捉鱼时给我们提着鱼篓，我们还经常玩个恶作剧，等她稍不注意藏得无影无踪，然后她就急急地到处找，找不着就哭起来，嘴里喊着哥哥，我们忍不住笑才跑出来。

到了她上小学我们念初中，只要放假，婉儿还是像个鼻滴虫一样跟着我们，坐在我们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上随我们到处逛。再到了我们念高中，她升了初中，她便双眼睁得大大地在旁边听我们聊学校里的趣事，和我们一起在有星星月亮的夜晚开拼凑音乐会,翻看我们和同学之间互赠的明信片,为我们和别人打架后的鼻青脸肿心疼得眼泪汪汪。我和大刚都疼她爱护她,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但凡有好吃的，首先想着留给她。很多同学都知道婉儿是我认的干妹妹，有外人时,婉儿叫我，脸总是红红的,走到身边先拉拉我衣袖,然后叫出来,没人时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喊一声二哥。

初中毕业后,婉儿在市区一家工厂上了班。我有时到市里去看她,顺带给她买上点好吃的,婉儿就会得意地给同伴介绍,这是我二哥。当然我就会顺势打上大人腔,叮嘱她女孩子，不许到处跑。

大刚辍学后在他舅舅地安排下在农药厂当上了工人，而我却漂泊在了东北，有几年没回去。大刚结婚那年,我从东北赶了回去,婉儿已经长得亭亭玉立,成了大姑娘。叫我二哥时,依旧脸红。我听大刚母亲说,婉儿也恋爱了,男孩是市区的,家里条件不错，追婉儿追得死心塌地。我叫住婉儿,你有男朋友了也不告诉二哥?婉儿唰的脸更红了,嗔道:谁叫你总不回来"。说完象一阵风似的忙去了。

我依旧在北方的城市奔波。有一天大刚打电话告诉我婉儿出嫁了，我感慨了一番,小丫头也结婚了啊!再后来,我也结婚生子,和大刚还有时间聚聚,和婉儿却见得很少。

时光如水慢慢地流逝，我依旧工作在外地。一次和大刚的电话中才知道婉儿离婚了。那个男的和别的女人偷偷地好了半年还怀了孩子,婉儿知道后毅然离了婚。一次大刚喝酒了打来电话说,痛痛快快地揍了那小子一顿。我牙恨恨地说,只恨我不在。

一直没有再见到婉儿。大刚说婉儿去了江西和亲戚合伙开了一家饭店,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后来婉儿去了深圳,只因为那个男人在那。直到上个月,婉儿回来了,却好像变了一个人,成天发呆偷偷流泪,不言不语,在家过了几天后,留了张纸条又去了深圳,想不到这次只过了一个月就回来了。

赶紧给宾馆的朋友打了电话,订好了房间,抓紧处理一些事,在中午一点钟,我就守在了车站。

我终于看见了婉儿。

半挽着发髻,浅蓝的风衣,依旧是婉儿,只是脸有些苍白，显得有些憔悴。她发现了我,似乎犹豫了一会，还是喊出来:“二哥",伸出手来，我有点不习惯,反应还是很快地握着了她的手,感觉她的手有点凉。“认不出二哥了吧?”她笑了，"你发福了,可是笑容没变”。我们相互取笑着,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兄妹在一起的时光。婉儿和我都笑得很开心,阔别这么多年,兄妹重逢，欣喜多过了感慨。

给婉儿安排好了房间,想叫她先休息一会。可婉儿说:“二哥,我肚子好饿啊,中午吃得少,现在赶快请我吃饭吧!呵呵!”小丫头嘟着嘴.我笑着责怪她怎么不早说呢。

出电梯的时候,婉儿又象小时候一样,先是拉着袖子,又挽着我的胳膊。我笑她:跟着二哥,还怕走丢?她做了个鬼脸,苍白的脸上泛起些红晕.婉儿吃得并不多,就说不吃了,又说"二哥,我似乎好累啊.想睡一会"。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好多年了,我都没有带你玩一次,这次来就多玩两天,让二哥还还欠你的,今天你早些休息,明天就陪你好好地出去玩,我已经请好假了"。婉儿"嗯"了一声,似乎眼眶有些红。"好了,好了,走吧,去好好睡一晚上"!

晚上八点左右,婉儿却打来电话"二哥,你忙完了吗?我已经睡一觉了,却再也睡不着了,我想和你说会话!"。“好吧,你在宾馆旁边的大卫咖啡二楼等我"。我想起刚才给大刚报平安时他叮嘱要好好开导劝劝她的话来,这小丫头到底是怎么了?

婉儿换了一件白色的毛衣,把头发放了下来,坐在临街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双手托着脸颊,正看着窗外的夜色。我在她对面坐下来,她回过神来。婉儿一笑:挺快啊!我脱下外套,招来服务员,问她喝点什么。

"果汁吧”，“好的两杯”。

大厅里只剩下了一盏灯,只有每张桌上的蜡烛在摇曳生辉,大厅的另一个角落,女钢琴师优雅地弹响了如泉水流淌的乐曲。窗外,正好一轮半弯月挂在天上。

我看了看天上的那半弯月亮,迟疑了一下说,傻丫头,你现在该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回事了吧!

婉儿也盯着窗外，回过头来。“我知道你会问我的,是啊,说给你听，我心里也许好受些”她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会。

“说出来一定会好些,我们都知道你这几年一定受了不少苦,也知道你并不开心!"。

她端起果汁,没喝,又放下来,十指环扣在一起,看了我一会.我看到她眼里渐渐地有东西在闪亮.她迅速侧过脸去,又看着窗外,她的双手慢慢松开,嘴蠕动了几下,终于说出来。

"我爱他,他也爱我,我怎么也忘不了他!她拿起纸巾擦了一下眼角的湿润!我端起果汁，也没喝，又放下。

“我这次去深圳,终于找到了他,可是他依然要我离开他，要我忘了他,再去找一个爱我疼我的人。我对他说,我只要他,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可是在一个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边有很多钱，他却已悄然离去。我疯狂地去找他,找遍了他所有的朋友.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又去了哪?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我知道这一次他是下决心不会再让我找到他了"。

窗外,天上那弯月被云遮住,好不容易才爬出来。

我看着她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在脸庞,忧伤的琴声弥漫在夜色里。我为我和大刚自责,作为兄长,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只能看着她一个人痛苦里走不出来。

“他个子很高,长得有点象高仓健,一双忧郁的眼睛。他就在我们饭店当服务员。他刚来时并没有怎么注意到他，只是潜意识里感觉他和另外的服务员有些不一样，他和人说话很少，手脚勤快而利落，见人一笑，眼光便低下来，有点像个刚进社会的青涩少年。”

“直到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那一天很晚了，饭店还有几人在喝酒，我坐在吧台做些账目，突然那帮客人大声吵起来，看来是有人喝多了，过了一会居然动起手来，饭店顿时乱了，我有点不失所措，在小房间休息正准备下班的几个服务员赶紧跑出来，我胆子大了不少，上前几步喝止客人，却见有一人竟醉眼朦胧的朝我挥起了杯碗，我吓得连连后退，这时他站在了我前面，抓住了那酒鬼的手。后来报了警，酒鬼们酒也闹醒了。处理完后，才发现刚才挺身而出的他不知什么时候早走了。第二天上班，才发现他右手敷着绷带。

他唱歌是那么的好听。一次饭店员工唱卡拉OK,他正在台上唱着那首相思风雨中,磁性的声音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感伤，台下的我就沦陷了”。

"你既然和他相爱,他又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和你在一起呢?”我有些愤怒。

"你知道吗?他是个为了所谓兄弟义气伤人致残的在逃犯!”

我震惊的看着她。

“他说第一眼看见我憔悴的眼神，他就心疼，他也爱上了我。他却不能爱我,所以他选择了逃避,他知道随时都有进囚牢的可能.他离开了江西,躲开了我去了深圳,可我知道他是因为不能给我幸福,所以他要离开。”

“他的离开让我病了一场,我以为我会忘了他,可是没有,我变得更想他,想得流泪.我想如果没有他,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离开了饭店到深圳去找他,我想和他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哪怕是几个小时几天都行,就算他马上进了牢房,我也没有怨悔!找到他时,他惊呆了,我想让他去自首,我可以等他出来,他摇头.漫长的囚徒生涯他受不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也许是我这一辈子最难忘最幸福最痛苦的日子。凭着一张假身份证，我们在一个小厂找到了工作,他变得开心起来,快乐地上班,下班后,他怕我累,背着我上宿舍四楼,从来不用我打水，打饭,洗衣服,同事们都羡慕我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老公!他总是对我说，谢谢我,谢谢我给他的爱,给他带来的快乐!可是一到深夜,不是他做噩梦惊醒我,就是我在梦里喊他把他叫醒。很多次,我忍不住在夜里流泪。”

"终于有一天,他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决然地离开了我。信里说:婉儿,请你忘了我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你会越忘不了我,而我会更后悔更痛苦.这样就会误了你一生,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真正的幸福!

婉儿的眼泪终于象河水泛滥!我的眼眶也湿润了!钢琴最后一个音符悠然而止,窗外的月光冰冷。

第三天从大坝回来,她执意要走,说不能耽误我工作了。当婉儿隔着车窗向我挥手,车缓缓开动,我伫立了好久,眼眶又开始潮湿,为她的坎坷和痛苦。风很冷!我微笑着向她挥手示意。

大刚交代的劝解任务我最终没能完成。这世间的情劫只能个人消化，时间才是最好的药。

寒冷渐渐远离这个城市,阳光慢慢地暖和这个世界。

我相信,婉儿终会过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