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花语
荒木经惟关于“花”的照片,很容易让观者见淫,立马将花与女人与性器官联系起来。事实上,荒木的作品的确经常被认为有伤风化,多次被定为淫秽的出版物。
他的作品不“讳淫”。他的花朵别具一格,独树一帜。乔治亚·奥基芙(Georgia·O’keeffe)的海芋柔软细腻,欲说还休,并且反对别人将她镜头中的花朵和女性性器官联系到一块儿;罗伯特·梅普尔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马蹄罂粟幽暗妖冶,大胆出挑,冲破性别界限,但是黑白摄影中的花朵沉静优雅,光影构图黄金分割比例般完美,其彩色摄影中的花朵精妙绝伦婀娜妩媚;伊莫金·坎宁安(Imogen Cunningham)以拍摄人物肖像的方式拍摄花朵,惟妙惟肖、光线完美、姿势优雅。以花为主题的表现谱系中,荒木镜头中的花真实如同湿哒哒的情欲本身,巨大、原始而暴力,艳丽而张扬,直接触及观者的感官。
花是女人的最佳隐喻,但是不同于把女人比作一朵玫瑰的可爱,比作一朵百合的纯洁,荒木镜头中的花明喻了女人不可言说的情欲,非常张扬,非常直接。在荒木经惟的审美世界里,“花”即“性”,“花”的色情意味十分直接。但他青睐表现“花”,“并不是源于色情,而是源于对生命的感悟。”
东京新浮世绘
荒木的作品多次被定位淫秽出版物。因为荒木的作品太“淫”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特别是他的绳缚作品在展览时屡屡引起公愤。但是在纪录片《迷色》中导演北野武却说“荒木是一个害羞的人”,而在《东京日和》这部荒木自己编剧的自传性作品中,没有一个裸露性质的镜头,而且他和阳子的蜜月之旅,夫妻性事只用了一个空镜头来暗示。
我诚服Robert Mapplethorpe镜头中裸体的神圣性。在他的镜头设计中,脱掉的衣服为身体重新创造魔物般的身体,世俗的裸体变得神圣不可侵犯。这是自我描述、自我触摸的裸体,是一种光芒四射、居高临下的躯体自恋。性被放逐,只剩下自恋般的抽象美感的身体,身体的姿态、沉默的光影诉求的是超级身体,一种躯体的文化臆想,古希腊式的审美趋向。完美的光影设计,强烈自恋的、毫不动摇的结构设计,重新书写了身体。
荒木经惟的作品中,躯体是世俗的并不完美的身体。裸体不过是女人的一件自然的衣服,恢复了肉体的绝对贞洁。尽管是女人的裸体,甚至是被绑以及绳缚的身体,身体却比穿衣服的身体狂妄、自由。仿佛是存在的悖论,身体的绳缚与桎梏带来的是头脑的放空或者说灵魂的自由,是真正的全身心的赤裸状态,沉默地对峙着观者的眼睛。荒木的照片更像是女人的主动书写,女人主动在他的镜头下袒露自身的躯体和性爱,没有在场的男性,是赤裸的自由状态。
荒木的照片是新的春宫画,是浮世绘的现代演绎。在日本的江户时代,色情和性行为与江户时代的城市文化兴起密不可分。周作人在《浮世绘》一文中所说,“浮世绘的重要特色不在风景,乃是在市井风俗,这一面也是我们所要看到,背景是市井,人物却多是女人,除了一部分画优伶面貌以外,而女人又多是以妓女为主,因此讲起浮世绘便总容易牵连到吉原游廊(江户有名的妓女街),事实上这两者的确有极密切的关系。”
事实上,因受中国春宫画影响,再加上春画价格昂贵,几乎每一个浮世绘大家都画得一手好春画。“大首绘”的创始人喜多川哥磨,代表作《江户宽政年间三美人》以吉原艺伎丰雏为主角,特写女人的头部、脸部以及上半身。(吉原是江户时期惟一被公许的花柳地,和芝居街合称为“两大恶所”)。以《富岳三十六景》闻名于世的画家葛饰北斋的春画代表作《章鱼与海女》(蛸と海女)(1814年)绘制了两只一大一小的章鱼和一名渔女交媾的场景;他如铃木春信、鸟居清长、哥川广重等等都有各具特色的以性爱或者艺伎为主题的春画图。不仅浮世绘如此,日本的《古事记》中创世神话的记载、平安时代的《伊势物语》、《源氏物语》、中世纪武家时代的谣曲、狂言、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书,近现代的“私小说”都与“性与爱”的主题密切相关。日本性爱文化发达,巴塔耶认为跟日本地震频繁有关,因为色情孕育于对死亡的焦虑和不安的土壤中。
正如日本文化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物象“樱花”,最灿烂的生和最悲戚的死亡同在。荒木的作品也继承了日式“物哀”精神,《感伤的旅行》最后一句写道“我在日常的淡淡地走过去的顺序中感觉到什么”,这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只要时间不是停滞的,也就意味着每天都是失去一些什么,最敏感的心灵最感受这种最轻微的离别,从而引起灵魂的痛楚。每一秒都会带来一种离去和死亡的痛楚。荒木的照片表现了须臾的生之美,更传达了瞬间死亡的哀痛。所以他的照片中的女人不仅有欲望,更有伴随的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如下图这张绳缚的作品,这个女人丰满圆厚的嘴唇充满肉欲,被绳子绑缚的肉体根式欲望横陈,迸溅的乳房像是欲望的子弹头。但是她的眼睛却并没有看着镜头,没有和观者对视,与观者拉开距离,注视着不知名的他方,眼神近乎清澈。没有一点色欲与挑逗,没有一般私房照片中或隐晦或赤裸的取悦观者的行为,他的照片中的女人仿佛在拒绝和抵触一切。
如果说女人都是花,自拍的照片中的花是春天的花,热热闹闹,那么荒木的女人则是粗鄙而熟诚,深沉而骚动,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正如荒木经惟宣称:“花散发出一种死亡的味道。”散发死亡的味道的不是花本身,而是作为情欲隐喻的花,而情欲的化身正是荒木镜头中裸体女人。
对性和死亡的关注与荒木的生长不无关系。“恶所”吉原是荒木度过童年的地方。1855年大地震,吉原附近的寺庙成为无枝可依的妓女们的墓地,大批无名无姓的妓女尸体堆积,无碑无墓无人收。从小和坟墓(死亡)与妓女(性)相伴。别人眼中作品里惊世骇俗的存在,不过是他童年时习以为常的东西。
也许只有接近死亡时,才是最自由的,性欲作为死亡的色情假面,生与死交融的地点,可能就是最自由、最高潮、最空虚、最绝望的存在吧!
爱的祭奠
荒木经惟最早崇拜的世界知名纪实摄影家是Vander Elsken(1925-1900)。1960年,Vander在和妻子的环球旅行后出版了摄影集《甜蜜的生活》。荒木代表作《感伤之旅》同样也是记录他和妻子阳子的蜜月旅行。青木阳子是荒木的缪斯。荒木的摄影生涯自阳子才真正开始。
这套摄影集复印了一千套。阳子把它们卖给自己公司的同事。
荒木将他们的“蜜月之旅”称为“死亡之旅”。在这套摄影集中,死亡、性欲以及生活都淡淡地存在着,行云流水,一切天然自成,荒木用摄影机安详地平视着它们的面孔,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阳子横卧船中的照片,荒木经惟自述说:“她像是要穿过冥河,实际上,她只是因为前晚做爱太多过于疲惫,这是我的一个杰作,她就像一个胎儿一样蜷伏着。”荒木经惟又进一步深入解释道:“我们暂住在柳川一间名叫Ohara的日本旧式小旅馆里,我拍这张照片时没想很多,但是看着这张照片,你就能看出那是通往死亡和另一个世界的旅程。看着阳子像胎儿那样蜷缩着形成极为自然的姿势,不是非常有趣的事吗?”
当1990年1月27日,阳子离开人世,那么荒木对女色的热爱已经深化为对女性的热爱,我怀疑他的镜头中的每一个女人都有阳子的影子,每一次拍摄行为,那些类似的姿势类似的动作,会不会令他不断地想起阳子?那么对于他,拍摄已经成为反复的祭奠行为,祭奠逝去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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