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树上长满了叶子,开满了花。那在烈日炎炎下弯着腰,弓着背的桃树却都谢了,看到这一幕,我不禁想起了故乡。
在故乡屋后,有几棵李子树,几棵海棠树,北窗外不远处还有一棵桃树。桃树开花的时候,北窗就被桃花挤满了。这样的美景,并没有谁多看一眼。那一树妖娆的桃花自顾自开着,家里的大人孩子也自顾自忙着。等桃花谢了,我的目光在北窗外停留的时间反而多了。
那些小的、绿茸茸的小桃子,比粉色的桃花还耐看。桃花简单,一眼就看清楚了,但层层叠叠的桃叶和隐身其中的桃子,则让桃树进入了神秘时期。这时的桃树,有了景深,成了一个神秘通道的入口。
我不清楚桃树长在我家北窗有什么不对,我看见桃树,就像看见后院的李子树、海棠树,前院的柳树、樱花树。他们是我家的一部分,和那几间房子,构成了我的童年世界。
长大点儿了,才知道,在北纬四十三度,桃树是不能存活的,至少是过不了冬的。可它却活了,而且过冬了。现在看来,那棵桃树真的是我童年世界里的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是爷爷一手创造的。桃树生长在较温暖的地区,我爷爷觉得这儿太冷,他不想让我生在这么冷的地方,但爷爷没有能力迁徙,就让一棵温暖地区的果树迁徙了。他通过一棵树迷惑了我,我不记得童年有多冷,只记得春暖花开,桃子甘甜。
爷爷的桃树有着特殊的造型:它所有的树枝都朝向西方,树身像被强劲的东风压得抬不起头的样子。桃树是弯着腰的,然而这一切都和东风没有关系。这里厉害的不是冬风,而是西北风。如果桃树是因为环境而弯腰,那么它应该向东南弯腰才对。这棵桃树是向东南弯腰还是向西北弯腰,都由我爷爷说了算。
我曾亲眼看到爷爷是怎么对待那棵桃树的。爷爷对待那棵桃树,比对待父亲都慈爱。爷爷用草绳把桃树一道道地捆好,然后在树下挖坑——他总是习惯在树的西面挖坑——然后把捆好的桃树一点一点压进那个土坑里,然后爷爷就开始往树上填土,直到把整棵树都埋进土里。
爷爷总是在秋天把桃树从头到脚埋到土里,这等于给桃树穿了一件大棉袄。等冬天来了,大雪一层一层把桃树的土包盖住,这等于在棉袄的外面又给桃树穿了一件貂皮大衣。让一棵树钻进土里冬眠,这是爷爷的思维,我不知道还有谁会这么做。
第二年春天,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爷爷会小心地把睡了一个冬天的桃树从土里挖出来,摇落树枝上的土,再把土坑填平。这时我才明白,秋天埋树是为了让桃树度过冬天,李子树、海棠树、杨树、榆树......几乎所有的树都不用埋,都能过冬。只有那棵桃树,冬天需要在土里冬眠。春天,爷爷有把它从泥土中唤醒。那弯腰的桃树,照样开花,结果。
在桃花似锦的时候,爷爷去世了。爷爷去世在一个春天,那棵桃树在爷爷已不在人间的那个春天,忍住悲伤,顽强得把桃花开了出来。秋天,在那个没有了我爷爷的秋天,桃树仍忍住悲伤,把桃子挂满枝头。那年秋天,我吃到的桃子依然是甜的,依然是好吃到无法描述...
但我并不知道,那年秋天的桃子,是我最后的桃子了。冬天,我看见桃树还站在寒风里,几片红叶在抖动。下雪了,桃树上挂满了雪花;起雾了,桃树上挂满了冰花。
第二年春天,李子树开花了,樱桃树开花了,海棠树开花了,爷爷的桃树终于没能忍住悲哀,它一朵花也不肯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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