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子不合时宜
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作为九零后,我们的青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是怎样长大成人的?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周围和自己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
我一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使我不知所措。上几代青年,都有自己独特的时代风貌和文学语汇,什么“大院”,什么“伤痕”,什么“朦胧”,什么“改开”,但对于自己所代表的年段——九零后,则被主流话语一笔带过,什么“生活富足”,什么“文化多元”,什么“个性十足”,所有的限定词,都来自长辈似的敷衍和恭维,但九零后自己,却多沉默着不置一词。一方面原因,九零后尚还年轻着,没有顾影自怜的闲心,另一方面,和上世纪中国发展历程相比,千禧前二十年的中国平和得像一片春日花园,九零后如同花园里沉睡的小猫,一觉醒来便长大了。
我们不关心国事,因为国家繁荣到令我们不知道该玩什么,该怎么玩。在我们生长的年纪里,我们见证了电脑的和智能手机的普及,也见证了网速的一次次提升,我们的网络足迹从QQ日志走向微信,从百度贴吧走向短视频,我们的社交逻辑被网络大大影响,和前辈们相比,我们在现实里寡言,却热衷网聊,我们不愿和同学聚会,却愿意在网上猎奇。因为网络,我们见多识广,我们的三观被扩展到更大更独特的维度,我们的思想更深邃,理解我们的人也因此更少——我们在网络里狂欢,在现实里孤独。
我们不关心政治,在我们生长的年代,我们没有见证太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国家急着发展,我们急着学习,似乎一切和平繁荣都理所当然。做学生的日子里,我们没有课余时间,没有自由活动,没有时间发展兴趣,也没有时间谈恋爱和玩游戏,所有的主题只有一样,排名和成绩。这件事从来不被当做有问题,事实上,它已经如此深入人心,已然成为我们约定俗成的信仰。我们习惯自己的名字和分数被印在成绩单,仿佛成绩是我们的第二个名字,或者我们是成绩的第二个名字。我们习惯被老师教导要和身边的同学竞争,被提醒一分会拉开三五百名,一失足就会有千古恨。在我们眼里,身边的同学不论有何种优点,比如会唱歌,或者会讲笑话,在我们眼里,他们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成绩的拟人化物体。
我们被网络分散,又被成绩分层,我们越发成为不被理解的个体,同样的,我们也越发不愿理解他人。
然而在地理层面,我们并不分散,在社会层面, 我们并没分层,这两者全然是我们心理的感受,因而容易被他人忽略,甚至被自己忽略。从表面上看,我们在温和的时代温和地长大,没经历过什么事端,也没有掀起过什么思潮,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内心世界就如同表面一样平和——恰恰相反,和温柔的现实相比,我们内心世界的波澜和动荡不亚于一场革命或战争。
分散使我们自由,也使我们孤独。在习惯集体生活的上一辈人看来,这两个特点至多算作年轻人无关紧要的小个性,他们没有看到,这两者却是人类经历千万年进化发展首次面临的局面和问题。就自由言,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一样令普罗大众以如此快捷的方式获取如此多的信息,在这些信息面前,我们该如何把握个体认知和终极真理的关系?换句话说,我们需要知道这么多事吗?知道这么多东西真的会使我们的生活更加幸福吗?就孤独言,也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一样令年轻人如此轻视真实的关系和情感,网络令我们见多识广,一部分人因而朝闻夕死,玩世不恭,愤世嫉俗,另一部分人因而五色目盲,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论何种,都无益于现实交往,无益于爱情。
分层(有人称其为“内卷”)使我们封闭,使我们焦虑。我们后脑勺总有个上弦的钥匙,我们没事就爱拧两圈,要努力,要拿个什么奖,要利用一切时间令自己充实提高。我们下意识把世界万物排成名单,给女生打分,给自己打分,在分数面前,我们总是不完美,总是在完美的路上,因而我们总是害怕,害怕自己退步,害怕自己不够优秀,害怕自己浪费时间,总而言之,我们活的太沉重太艰苦了——并非环境所加,而是我们对自己的要求。在分层面前,我们容易将简单的事物想复杂,把轻快的音乐奏成交响曲,我们不够轻灵,不会唱跳,不敢讲笑话,不愿对喜欢的人吐露心扉,我们骄傲而落魄,自负而脆弱。
当然,以上只是一家之言,我也并不觉得自己的论断具有确凿的普适性,事实上,就我个人的成长经历而言,我从不觉得自己融进过同龄群体,因而也不能用主流的语言叙述自己所处的时代特点。我从来难以将自己沉浸于某种情绪或情景,我总是愿意把自己抽离,以无情的面目观察现状,当一群人在我面前嬉笑打闹时,我却是在想“如果再过五年十年,当他们看到自己现在的情形,他们会作何反应?”一类的奇怪念头,因而在人看来,我从来都是站在一边,一身子不合时宜。
在我日后的阅读生活中,我逐渐意识到这种“不合时宜”的特征并非全无可取,就像身在山中不知山一样,漫无目的地解释或抒情或许并不能令人参见主旨,从事情中抽离,将一件事情“解构”,或许是把事情讲清楚的更好手段。在我阅读的许多小说中,马尔克斯、纪德、木心、冯唐都这样做过,我也十分相信,在将来的作品中,这样的做法会越来越多,和过去的时代相比,当今世界人类内心矛盾往往比外部世界更加剧烈并值得予以注意——《战争与和平》、《白鹿原》似的作品固然恢弘,但宏大叙事毕竟非常人所能及,也非当前世界形势所易于培育和酿造的。而解构的手法便是记叙内心的一大利器,打个比方,“小明对小红说我喜欢你”,这便是直白的叙述,“小明对小红说,看见你,天就晴了,蝴蝶就飞过来”,这便是对“喜欢”的一种解构,“小明对小红说,看见你,天就阴下来,蝴蝶就飞开”,这又是另一种解构——前者美好欢快,后者阴郁深沉。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子,解构不是修辞,而更近于一种思维方式,为了把事情讲明白,解构者可以利用一切便利,打破一切结构范式,形成新的叙事调式。
令人惊讶的是,在音乐作品中,我也总能找到解构的痕迹,有人讲这叫新古典、后现代,我搞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这应当是未来的艺术创作主流。音乐和小说有共同的特点,两者都需要以顺序演绎,一首歌需要从头唱到尾,一本小说需要从头看到尾,时间感因此产生——绘画则不同,绘画的演绎以全景呈现,因而没有时间感,而只有细节而言。运用解构,则能很大程度消除这份时间感对故事认知的影响,对于古典章回体小说,事情的发展随章节的增加前进,这样的做法四平八稳,但却不利于展现更复杂的题材,比方当一个人回忆往事时,他实际拥有两个自我——现在的自我和过去的自我,这两个自我在时间上有前后之差,却又在回忆的过程里同时存在,如何表现两者的互动,恐不能用章回体的形式表现。
一言以蔽之,在这本书里,我以自己熟悉的视角和顺手的叙述方式讲了了四个关于爱情和校园的故事,这些故事纯属虚构,和我没半毛钱关系。但又与我息息相关,因为它们都源自我一身子不合时宜的旁观毛病——旁观别人,旁观自己。我一向不愿意在某个作品中形成主旨,因为主旨总和偏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如果我真的在这本书里强加了个人的妄想和恶趣,那么它应该是我对我们这一代人的概括:内心层面的分散与分层。我希望能用这本书讲明白这两件事,无意于传道和抚慰,只是讲明白,当然也希望能讲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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