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丨 十七岁

作者: 9b18ebb90386 | 来源:发表于2019-10-13 06:48 被阅读0次

    十七岁

    到剑桥演讲,华飞从德国飞来相会。希斯罗机场到剑桥小镇还要两个半小时的巴士车程,我决定步行到巴士站去接他。细雨打在撑开的伞上,白色的鸽子从伞檐啪啪掠过。走过一栋又一栋十六世纪的红砖建筑,穿过一片又一片嫩绿色的草坪,到了所谓的巴士站,不过是一个小亭子,已经站满了候车躲雨的人。于是我立在雨中等。

    两只鸳鸯把彼此的颈子交绕在一起,睡在树荫里。横过大草坪是一条细细的泥路,一排鹅,摇摇晃晃地往我的方向走来,好像一群准备去买菜 的妈妈们,走近了,才赫然发现它们竟然不是鹅,是 加拿大野雁,在剑桥过境。

    接连来了好几班巴士,都是从希斯罗机场直达剑桥的车,一个一个从车门钻出的人,却都不是他,伞的遮玮太小,雨逐渐打湿了我的鞋和裤脚,寒意使我的手冰凉。等候的滋味---多久不曾这样等候一个人了?能够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等候一辆来自机场的巴士,里头载着自己十七岁的孩子,挺幸福。

    他出来的时候,我不立即走过去,远远看着他到车肚子里取行李。十七岁的少年,儿童脸颊那种圆鼓鼓的可爱感觉已经被刀削过的线条所取代,棱角分明。他发现了我,望向我的眼睛既有感情却又深藏不漏,很深的眼睛—我是如何清晰地还记得他婴儿时的水清见底的欢快眼睛啊。

    我递过一把为他预备的伞,被他拒绝。“这么小的雨”他说。“会感冒”我说“不要”他说,细细的飘雨儒湿了他的头发。

    我顿时失神,自己十七岁时,曾经多么强烈憎恶妈妈坚持递过来的雨伞。

    放晴后,我们沿着康何散步。徐志摩的康何,原来是这种小桥流水人家的河,蜿蜒无声地汩汩穿过芳草和学院古堡。走到一条分支小溪沟,溪边繁星万点,为你茂盛的野花覆盖了整个草原。这野花,不就是《诗经》里的“蘼芜”《楚辞》里的“江蓠”?涉过浓密的江蓠,看见水光琳琳的小溪里,隐约有件白色的东西漂浮—是谁不小心落了一件白寸衫?

    走近看,那白寸衫竟是一只睡着了的白天鹅,脖子卷在自己的鹅绒被上,旁边一只小鸭独自在玩水的影子。我跪在江蓠中拍摄,感动的眼睛潮湿,华飞一旁看着我泫然欲岐的样子,淡淡地说:“小孩!”

    到国王学院对面吃早餐,典型的“英式早餐”送来了:炒蛋,煎肉,香肠,蘑菇,烤番茄……又油又腻,我拿起刀叉,突然失声喊了出来:我明白了。

    他看着我。

    原来,简单的面包酱早餐称作“欧陆”早餐,是想对这种重叠英国早餐而命名的。

    他笑也不笑,说:“大惊小怪,你现在才知道啊”

    然后慢慢地涂果酱,慢慢地说:“你们不称英国人欧洲人啊,他们的一切都不太一样了,英国人是英国人,不是欧洲人。”

    走到三一学院门口,我指着一株瘦小的苹果树,说:“这号称是牛顿那颗苹果树的后代”他说:你不要用手指,像个小孩一样,你说就好了。

    从中世纪的古街穿出来,看见几个衣着鲜艳的非洲人围成一圈在跳舞,立牌上贴着海报,抗议津巴布韦总统的独裁暴力统治,流亡国外的人数,经济下跌的指标,看起来怵目惊心。我说,我只注意苏丹的杀戮,不知道津巴布韦有这样严重独裁。他说“你不知道啊?津巴布韦本来称为“非洲的巴黎””呢,经济和教育都是最先进的,可是穆加贝总统的高压统治,使津巴布韦现在几乎是非洲最落后的国家了,而且饥荒严重,很多人饿死了。

    经过圣约翰学院,在一株巨大的栗子树上我发现一只长尾山鸡,兴奋地指给华飞看—他却转过身躯,一个快步离我五部之遥,站定,说:拜托,妈,不要指,不要指,更你出来实在太尴尬了。你简直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五岁的小孩!。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龙应台丨 十七岁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lmhhm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