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范绅猛地在黑暗里睁开眼,脑海里还清晰的残留着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周身弥漫的惊恐感让他不能动弹。他的听觉在此刻极其敏感,仿佛连飞虫扇动翅膀的声音也能被捕捉到。可他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活人的气息,哪怕一丝丝的呼吸声也好。阒无人声,他恍若置身于午夜坟场,眼前一口黑漆漆的棺木正慢慢朝他靠近。
恐惧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呼吸困难,全身僵硬到要痉挛,听觉也失灵了。突然,窗外闪进一丝光亮,是路上偶尔经过的车辆带来的。他倏地大口喘息起来,死死攥紧的手松开,借着光亮的余韵摸索到了睡前自己放在枕头下的手机。
手机幽蓝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流出泪来,但他毫不在意。他打开了台灯,房间里终于亮堂起来,脑海里的恐怖画面淡去了几分,连带着萦绕全身的惊恐感也消散了一些。
他看了看时间,三点还差,离光明还远,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安睡了的。
又来了,他想,这个恶鬼又来了。六个月前一个黑夜的梦里,是他与恶鬼的第一次相遇。恶鬼用他黑洞洞的大嘴,白森森的獠牙以及簌簌往下掉腐肉的脸,成功的把范绅推入名为恐惧的深渊里。白天人多,光明充足倒还好,夜深人静,孤身一人时,他是绝不敢关灯,然后闭上眼刻意等待睡意降临的。他要做的是,努力与睡意对抗,直到睡意将他俘获,关进梦境的监牢,与恶鬼再度面对面。
这六个月的时间里,直到前一个月他忽然有所好转,恶鬼造访他的次数逐渐减少,到后来连续十几天内都没出现。范绅的恐惧感也在这十几天的时光里渐渐被治愈,以为终于从深渊里爬出来重见光明了,谁知,它又来了,就在今晚,猝不及防的。
简直生不如死,范绅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脑海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是的,生不如死。他在生死抉择的纠缠中等到了天明,耳朵里也渐渐被人声填充。
生的欲望渐渐占了上风,至少今天他还得活着,活着才能见英琅最后一面。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约定下午见上一面。
六月一号,他把二十八岁的自己打扮的很有少年气,恰如十八岁时与英琅相遇的那个夏天,T恤牛仔加板鞋。他端详镜中自己的脸,一种不合时宜的沧桑感点缀在眉眼间。或许是缺少一副黑框眼镜的缘故,他这样想着,翻箱倒柜的要找一副,却怎么也找不到。
最后,他放弃了,自己很清楚,回不去的过往,不仅仅是缺少一副黑框眼镜的原因。颓然的坐在沙发上,等待约定时间的到来。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他有些漠然的扫了一眼,是狄荣的来电,他的一个同事。范绅不接也不挂断,等铃声第二次响起时,他心中充满了无边的怒火和厌恶,一种冲动蔓延到他全身。
恶狠狠的按了接听键,不等他把嘴里的咒骂送出去,对方满怀关切的话语已经传达进范绅耳朵里了。
“范绅你怎么这时候才接电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见你没来上班,也没请假,有些担心你。”
“虚伪,你恶不恶心?去死吧!”范绅在对方发出受伤的诧异之前挂断了电话。
他与狄荣已经共事三年了,这三年里,只要是和狄荣共处一室,他都觉得万分煎熬。他要每时每刻忍受狄荣的虚伪,偶尔还要防御他背地里搞的阴险小手段。
范绅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但是由于他自身性格的缺陷和文化水平不高,很难在其它地方找到一个工资还过得去的工作。一拖再拖,三年也就被他熬过去了。不过,过了今天,他或许就不再给自己以时间,这样的话,活在时间里的任何人也再不会带给他伤害了。
范绅莫名其妙的有些轻松起来,原本僵硬的时空放松了对他的禁锢。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这唤醒了他的饥饿感。
狄荣被来自范绅的咒骂弄得一头雾水,但也无暇顾及太多,他更关心的是范绅最近明显的反常言行。工作中经常自言自语,神游天外,有时候坐的好好的还莫名其妙的惊跳起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样。当他好言询问他时,范绅总是显出一副茫然神态,说自己没怎么,倒反过来问怎么啦。
狄荣现在很确定关于范绅的那条流言是真的了。三个月前,公司里的一个同事看见范绅和一个男人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街角拉拉扯扯。
“范绅一个劲的要往那男人怀里靠,可那个男人不愿意,一次次的把他推开,脸上满是不耐烦和厌恶。真想不到,范绅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却是那么一种人,啧啧,真想不到。不过,那男的长得还挺帅的,我也就没觉得有什么恶心的了,哈哈……”
同事的话言犹在耳,他能意识到自己会把这些流言蜚语记得那么清楚的原因。不是因为范绅是同性恋让他震惊和不适,而是范绅要和那个他相恋了十年的男人分手这件事让他有种隐秘的快乐和激动,即使这隐秘的快乐和激动搀和了太多的难过和担心。
狄荣在三年前就已经知道范绅是个同性恋,虽然他隐藏的很好,但也挡不住狄荣对于同类气息的敏感觉察力。当他对范绅的性取向确定无疑的时候,他心中慢慢升腾起一种保护欲。有点困扰他的是,他不能辨明这种保护欲是针对范绅的所有,或仅仅只是对范绅那种优柔脆弱的气质。
共事的第一年时光里,他细致的观察了范绅的每一种言行。与人说话时,他是自卑且脆弱的,很少质疑别人的话语,也极少打断。从不直视别人的面孔,狄荣甚至都有些怀疑,这个公司的同事,如果让他光看脸的话,他可能认不出几个来。认真工作时,他的嘴是微微嘟起来的,有时还会无声的吧唧几下嘴唇,就好像没有喝够奶水的小婴儿一般。这时候如果有人和他说话,他的脸会瞬间被一层茫然笼罩,尤其那双不符合男人帅气标准的大眼睛,里面盛满的迷蒙几乎让人无法穿透,进而看到自己在他眼里的映像。
不过,范绅在绝大多数时候是沉郁的,守着自己的办公桌,他不说话,也不扎堆,若非有必要,他能坐上一整天。
狄荣和他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块木板,他时常借由伸懒腰的间隙,看看对面的人。如果范绅不经意间抬头,对他勉强的羞涩一笑,他的心情能愉悦一整天。
得知范绅有一个恋人已经是两人认识后的第二年春节期间,他是本地人,开车带爸妈去乡下的外婆家拜年时,中途要加油,就近拐去一个小县城的加油站,在等待加油的时间里,不期然看见旁边的车里坐着范绅。
他正和一个长相不错的男人小声交谈着,挨得很近,很是亲密的样子。范绅也一改往常沉郁脆弱的模样,倒像个正被长辈宠爱着的感受到无限幸福的小男生。
那一瞬间,即使狄荣并不明确那个男人的身份,他也被自己的妒火狠狠的灼烧了一下。范绅由于敏感的天性,他很快察觉到了一道不善的目光,拉开与男人的距离,脸上那种纯粹的幸福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带着小心翼翼的慌张和不安往四下里看了看,只见旁边的一辆车的车玻璃正在缓缓升起,已经看不到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了。英琅还在开心的说着他最近遇见的有趣的人和事,并以亲昵的姿态传达他的开心给范绅。
范绅的不安把大部分的开心拒之门外,他扯扯英琅的衣袖,要求他把车窗关上。
狄荣看着范绅的脸消失在车窗后,不由得握紧方向盘,有种不可名状的怒火让他口干舌燥。他不难猜到,车里的男人一定在发现恋人的不安后,紧紧把他搂住,轻言细语的安抚他。要不像范绅那样容易受惊吓的小兔子般的小男人,怎么敢和一个男人恋爱,并且享受到纯粹的幸福。
他不无恶意的想,刚刚就不该把车窗关上,抓他一个现行,看他以后用什么态度面对自己。只不过一想到那脆弱男人的不安和惊恐,心中也不免难过起来,不忍心去伤害他了。
车里正如狄荣猜想的那样,英琅搂着范绅,用温暖的手摩挲他的头发,让他不要害怕。那时,范绅的心的确像是被包裹在了轻柔温暖的棉花里,渐渐把不安挤到了看不见的角落。这天,是他假借自己生病不去外婆家拜年,偷偷出来和英琅见面的。
到了晚上,当英琅把他送回家,开车离开后,他收到了来自狄荣的拜年短信。很平常的一句“年拜的怎么样了”,却让范绅充满了不安的怀疑。因为在除夕夜时,他已经收到过狄荣发给他的短信,他也中规中矩的回了一条。
两人虽是同事,但并不相熟,两人间甚至还有些敌意,至少范绅单方面的感受到了。那人总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脸上虽时常挂着笑,对他说话也甚是和善,但他总觉得这种种表面的东西后面藏着某种目的,某种带着阴森气息的目的。范绅对他很排斥,依这样的关系,不该有这种好朋友式的询问。
他在加油站时总觉得旁边一辆车很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现在这个短信却让他瞬间揪住了隐在记忆深处的东西,那种型号和颜色的车,狄荣也有一辆。
他顿时觉得自己全身的寒毛根根笔直竖起,可笑的抵御着来自外界的寒冷和威胁。由此,范绅对狄荣的敌意和排斥更加浓厚了些。
2
狄荣担心着范绅,但公司刚好是忙季,人手正缺,而且他擅自做主帮范绅请了假,不好开口再给自己也请一天。他心绪不宁的上着班,几次打电话给范绅,却没有人接。心中惶惶然的等到下班最后一分钟,便迫不及待的提包就走。
范绅住的地方他很熟悉,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时常开车去他家附近的公园里转悠,因为范绅会频繁的出现在那里。有时候是那个男人陪着他,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只身一人。
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会选择人少的偏僻地,绕着公园漫步一圈,然后寻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看书或玩手机。他很容易被书或手机里的内容感染,脸上时而显出开心或悲伤的神情,甚至有时候,他还偷偷的抹眼泪。如此的孩子气,不合时宜的胶着在那样一个二十好几的男人身上,让狄荣的一颗心常常是处在热乎乎的融化状态的。他想过,自己或许有病,但并不妨碍自己生活,也没有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范绅,这样让自己开心,没什么不好的。
他也在公园里刻意的和范绅邂逅过一次,但他看出了他的紧张和排斥,而且在之后一连几天里都没见他再去公园,那时就意识到,他把小兔子吓到了。直到十几天过去,小兔子再度出现,但挪了个新窝。为了不让自己观察小兔喜怒哀乐的这点快乐流失掉,他决定要慢慢等,等一个好时机,然后不动声色的靠近他,润物细无声的融进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对待胆小的兔子,就该具备这样的耐心才行。
狄荣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掌握了范绅的作息规律,晚上十点半熄灯,早上七点拉开窗帘,七点半出门上班。如果那个男人在时,晚上熄灯会迟上半个小时左右,在这半个小时里,狄荣会不由自主的幻想出很多让他自己妒火中烧的画面。为了避免自己的妒火把理智燃烧殆尽,在他掌握了男人出现的时间规律后,他尽量在这一天里去找其它的乐子,比如游泳,跑步,或约上三五狐朋狗友喝酒唱歌。
令狄荣有些不安的是,自今年开始上班的第一天开始,范绅家的灯就熄的很晚。刚开始,狄荣以为是两人小别胜新欢。这让他极度的不舒服,有种要灭掉某个人的冲动。但一连几天后还依然如此,他的理智才稍稍上线,发觉有些不对劲。这几天里,他并未见过那男人一面。
狄荣特意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在车上守了一晚上,把闹钟调成每隔一小时响一次。那一整晚,范绅家的灯未曾熄灭。七点半也不见那个男人出现,只有神情憔悴的范绅漠然的穿过小区,走向公交站点,然后被人流拥挤着塞进车门里。
狄荣当然意识到,范绅和他的恋人间出问题了。不过,他并不因此而感受到一丝愉悦,一方面是因为见到范绅难过,他也感受到了难过。另一方面他总觉得那个男人只不过是一时疲乏,短时间内不愿去哄这个身体已然长大了的老小孩。很快,他就会回头来抱住他,安慰他,把他当做珍宝一样的捧在手心。要知道,那男人往常宠溺范绅的神情绝不是假的,勉强的。
关于这一点,狄荣万分肯定,所以,这也是他三年了也未曾逾矩的最主要原因。
男人的回头,不仅不会让范绅离他远一些,反而会黏他更紧、更密。
当然,狄荣缜密细腻的思维并不是完美无缺,算无遗策的,他万万没料到,这次他漏算了天意难测这一条谁都对抗不了的铁规。
范绅因为久违的饥饿感的到访,让他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寻得一事可做,他慢腾腾的给自己做了一份早餐,细嚼慢咽的吃完,耗时一个半小时。期间进来一个电话,是狄荣的,真是阴魂不散,他想,但也没关系,或许很快就要完完全全摆脱他了。
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可以把他拉黑处理,这样,今天就能免受骚扰,又不用担心被打击报复。以前他总是诚惶诚恐回复来自同事,朋友或亲人的每一条信息或电话,就是怕不回复或回复的不恰当会得罪他们,进而受到自己也说不清的伤害。
他任由手机响着,直到铃声自己停止,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再进来电话。当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到他身上时,手机再一次响起来。
他有些被吓到,身体微微的抖动了一下,不过,好在日光充足,外面人声也足够喧闹。看看跑到手上的阳光,他知道,现在是中午时候了。这个来电,极有可能是狄荣的。他告诉自己不要理会,手却不听指挥,自然而然的伸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果不其然,上面显示的是狄荣二字。
“狄荣,189********。”他喃喃念着,然后把屏幕按灭,充满诅咒意味的说:“你应该也去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对这个男人充斥了如此多的恶意,以至于他在无意间把他的电话号码都记熟了,甚至能够背出来。他极其厌恶这样,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一串数字和那个人名,却无可自拔的要回想。他把手机狠狠的摔在茶几上,掉落地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好几圈。忽然发现客厅的花架上摆了他和英琅的合影,他的思绪终于从狄荣的深渊里爬出来,掉进英琅的深海里。
时间终于走到两点时,范绅再一次照了照镜子,没有黑框眼镜这个事实让他有些遗憾。对着镜中的自己做了个笑脸,很是陌生,就如在观看一张会幻化技能的面具的表演。那么,哭泣会是怎么样的呢?他努力了一把,未能成功,那张嘴上扬的弧度就如小丑的唇妆一般无二。
他放弃了,恢复了那副死气沉沉的面相。猛然间,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往后踉跄几步撞在墙上,双脚颤抖着几乎要支撑不了自己身体的重量。他的眼神因惊恐而变得涣散,双手无意识的在墙上乱抓,直到雪白墙上划出道道血痕。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墙上的血痕密密杂乱的交错着,他短促厚重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一些,眼神也开始恢复清明。他滑落在地板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而下,双手不由自主的紧紧把自己环抱住。
刚刚他在镜中看到了什么?黑洞洞的大口,白森森的獠牙,簌簌往下掉腐肉的脸。梦里的恶鬼竟然出现在镜中了,而且是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下。范绅知道自己最后的保护膜也被戳破了,他的双脚已然踏入坟墓深处。
良久,他放开环抱的双手,站了起来,看向镜子,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洗干净手,不去管手掌上纵横交错的细密伤口,把散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回到茶几旁,捡起生命力比他强悍的手机塞进口袋。捡手机的行为他完全是无意识的,但他有意识的把钥匙留在了房间里,抓了放在鞋架上一个铁盒里的两个硬币,关门。
离约定的时间三点整还差五分钟时,范绅下了公交车,离目的地只隔一条马路的距离。手机铃声在这一天里第三次响起,他才恍惚发觉,自己把手机带出来了。
会是谁呢?英琅来电的可能性大一点,这样想着,范绅拿出手机,低头径直往马路上走去。“狄荣,189********,goodbye,my almost lover,goodbye……”
范绅随着手机铃声的低声哼唱在一片急刹车和惊恐的咒骂声中戛然而止,而他的身体猝然的倒在一辆小车旁,殷红的血液从他的身体下慢慢流出。而他的手机铃声依然在响,歌声凄然而绝望。
英琅刚从停车场出来,走到咖啡店门口时,不自觉的往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看去。范绅会在那一辆车上呢?今天他拒绝了自己去接他的心意,他也不好勉强。
英琅的目光聚焦在一个低头横穿马路的人身上,他心里腾地冒出“小绅,躲开”这样的一句话,却被率先卡在嗓子眼里的心脏挡住了去路,喊不出来,只能发出嘶哑的嚯嚯声。朝马路迈开的脚绵软无力,瘫倒在咖啡店门前的石阶上。那一刻,他的世界一片空白。
早晨接到范绅的电话,他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开心当然有,幸福也在其中,可那些疲倦和淡淡的焦虑也不曾淡去。十年了,他爱范绅爱了十年,也宠了他十年,这当然是他乐意付出的,更何况他也从付出中收获了范绅对他的更为浓重的爱和依赖。
不过,世上事就从没有一件是完美的。范绅的高敏感和神经质让他有些疲于应付,一年两年,甚至七八年,他都以极大的耐心和爱意去安抚恋人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神经和心灵。可最近这两年,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疲倦。生活的压力可能也是疲倦感的来源之一,这让他有种要逃离一段时间的冲动,逃离生活或者范绅。
除了死亡,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生活的,那就只能是离范绅稍微远一点。但范绅太黏他了,无论他走到哪里,范绅总能在第二天给他一个他想念他,需要他的信号。接收到这样信号的自己也总忍不住的要发送些温暖和爱意给对方。如此黏黏糊糊,让他的疲倦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
终于在今年春节期间,他压抑的情绪爆发时,口不择言的说了分手的话。一句分手瞬间把范绅的整个世界击得支离破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再和他联系。英琅刚说出分手二字,他就恨不能不留痕迹的把它吞回去。古人诚不欺他,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难收。
因而难收,也因为自己实在太累,所以也不做什么挽救,只对范绅说:“我还爱你,但我现在很累。我们两个分开,让我安静一段时间。”
他本想说各自静静的,只是想到范绅从十年前开始,就一直就没变过,变得是自己,是自己无力付出和维系从前的模样,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错,还是范绅的不该。不过,他还是倾向于是自己的过错多一点。
3
狄荣开车到了范绅住的地方,天色尚好,不能依灯光判断范绅是否在家。打电话,想必他也不会接,不如直接上门。于是找到范绅住的房间,焦急的连连敲门。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盘旋在他脑海一整个白天了,此时更是有些慌乱不安。
一连敲了数下,无人应答,也没有开门。对门一个大妈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说道:“别敲了,他不在家,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
狄荣话说的有些急,语气也就不那么和善。大妈也显出不耐烦来,简短的答了一句不知道后,缩回脑袋,哐的一声把门给关了。
狄荣想到一个地方,公园,或能在那里找到一只忧郁且不安的兔子。他急急忙忙跑到公园,找到范绅的兔子窝,没发现兔子,再找,依然没有。把公园偏僻的角角落落都寻了个遍,都没有发现兔子的踪迹。询问公园里的游人,都说没见过狄荣形容的那样一个男人。
范绅会去那里呢?难不成是找那个男人去了吗?狄荣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快五点半了。要不要再打个电话,或许这一次范绅会接电话。纠结的间隙,进来一个电话,上面显示的是范绅。
狄荣的恐慌在这一刻暴增,毫无缘由的恐慌令他的手迟迟不敢按下接听键。如果不接,会错过什么呢?
“喂?”
“是狄荣吗?”
是个陌生男声,隔着电话狄荣都能感受到那种尖锐刺骨的冷冰冰意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心却陡然往下坠去,“是,请问你……”
“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打电话给小绅,你不知道他正在过马路吗?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偏偏就在我还没来得及说不要分手,我还很爱很爱他的时候。偏偏,偏偏差了那么几分钟,你不早也不晚的在那个时候打电话给他,让他分了心。是你害了他,王八蛋,是你害了他,等着偿命吧。”
男人的语气不是质问,而是平静中蕴含了宣判,狄荣却不在意,沉入谷底的心反而冷酷起来,他平静的问:“他怎么样了?”
男人没有回答,只传来仿佛被压抑了的呼吸声,狄荣又问:“他在哪?”
还是没有回应,接着电话挂断了。狄荣呆呆的看着已经黑屏了的手机,里面映照出自己那张失了真的脸,晦暗不明又无具象,一如他现在的整个世界。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我等你送我一把钥匙,一把打开我往后余生之门的钥匙。
英琅靠着抢救室的墙站着,脸上无一丝血色,手里紧紧攥着范绅的手机,像一尊结了冰的雕塑。就在刚才,他被自己的罪恶感压得几近窒息,于是打了个电话,打给一个他算不得认识的男人,因为他急切的需要一个可以分担他罪恶的人。而这个人不能是遵守交通规则的司机,不能是横穿马路但生死未卜的范绅,只能是那个打电话使范绅分了心,不好好过马路的人。
英琅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跟随救护车来到医院的,只记得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时,手抖的几乎握不住笔。虽然那时刻,他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就连情绪也感受不到,整个人只剩不受控制颤栗和绵软无力的空虚。
看着范绅被推进抢救室后,那铺天盖地的负罪感和惊恐才携手朝他砸来。他算得上是个温和坚强的人,有点小怪癖,但还没到刚强如铁那般程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恋人倒在血泊里,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也来不及做,那种无力和恐惧,他承受不来。
狄荣这个名字他听过,范绅会在抱怨或诉说时偶尔提及。那并不是一个给人印象很好的人,在范绅的认知里,他过于热心,显得有些虚伪。而且,他还会以一种带有某种不明意味的神情和眼光注视或偷看小绅。或许这里面有范绅的神经质作祟,但无风不起浪,那个男人多少会在某种程度上有些问题。
这一切无法明确的东西,成了英琅拉狄荣入伙分担罪责的缘由。不幸的是,当他说完“等着偿命吧”,他可怕的理智即刻意识到,他所宣判的人不是狄荣而是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提出分手静静,这一切还会发生吗?这是一个要命的质问。
狄荣最终没有把短信发出去,他开车回了家,吃饭睡觉上班,不时去范绅住的地方转悠,去范绅爱逛的公园溜达,一如往常。
一个星期后,他在范绅家附近看见那个男人出现,匆匆走进小区,不多时,手里拿了个提包匆匆离开。行色虽匆忙,但他憔悴的神情里透着平静。狄荣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眼前的灰暗终于透进来一些阳光。
公司依然处在旺季,忙碌使一些人忘了范绅的缺席,也使一些人更加在意。正当一个同事抱怨事情太多,范绅偏又出事,太不厚道时,领导找到狄荣,让他找个不上班的时间,代表全公司去看望一下范绅。理由是,就他平时和范绅走的最近,而且又是面对面的关系。
狄荣欣然受命,他刚好缺一个探望的正当借口,这个借口不是给别人听的,而是安慰自己的。要知道在车祸的第二天,他就从领导的口中得知范绅所在的医院,但他没有去打听更多的事情。他不是怕了那个男人的威胁,而是忽然从这种似是而非的威胁里看到了自己的无足轻重。
男人那些“偏偏”里蕴含的意思,分明对男人自己的审判,是对辜负了范绅深情的自己的审判。范绅对他的深情和依赖诚然是病态的,但也不可否认,在这个到处都充斥了病态的世界里,范绅的深情和依赖是百分之百真诚的。冲着这份纯粹的真诚,就不应该被辜负。
现在狄荣只想等,等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而且作为一个三年了也未走近他心灵的一个同事,他或许连等待的资格也要失去了。
这种悲观的想法其实不太符合他的性格,积极向上、乐观才是他一贯的作风。有可能这一次的命题太大,那是关于爱情,关于生命,所以他有些发憷,进而勾起了他深深埋藏的那点自卑。
他在得到任命的当天就赶来医院探望。那时候,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只范绅安静的躺在床上,眼睛是闭着的,但眉头微微动着,不知是醒着还是正做噩梦。狄荣很想摸摸他的脸,安抚他的不安和痛苦,手还没碰到他的脸,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恰时,范绅的眼也睁开了。狄荣的手落在他的被子上,帮他轻轻拢了拢。
“范绅,好点了吗?”他微笑了一下,轻声问目光还未聚焦的范绅,然后扭过头去,对着已经走近的男人说:“你好,我叫狄荣,是范绅的同事。”
“你好。”英琅放下手里的保温杯,拉了把椅子放在离病床稍远的地方,说:“请坐吧。”
说完,英琅走到床的另一边,俯下身,轻柔的摸摸范绅的额头,神情由刚才的不咸不淡转为无限柔情。这时门外又走进一对夫妇,看面相应该是范绅的父母。
狄荣说了声叔叔阿姨好,那两人点点头,在全是愁云惨雾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范绅母亲开口道:“谢谢你来看范绅,要不要喝点水?”
说着就要去拿杯子,狄荣谢绝了,说:“阿姨,不用麻烦了,我不渴。我是代表我们公司来的,最近公司太忙了。大家其实很关心范绅的,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说着,把一个红包塞进范绅母亲手里,她推拒着不要,范绅父亲也在一旁说着“这不好”一类的话。对这种不好意思平白受惠的人,狄荣是有些经验的,他乡下的外婆就是这样,要给他们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他们才能好好地接受别人哪怕一点点的小恩小惠。
“叔叔阿姨,收下吧,范绅平时在公司里虽不爱说话,但他总会默默的为同事做很多事,大家都很感激他呢。现在他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很难过,这点钱原本是不算什么的,只代表一点祝愿,希望他快快好起来。”
听了这话,范父范母也不再推辞,道了谢,还是给狄荣倒了一杯水。
英琅让范父范母回租房休息,老人家摇头,反而要让英琅去休息。他们并不知道英琅和自己儿子的关系,英琅说是要好的朋友,他们便也信了。只是内心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再要好的朋友,这么全心全意的照顾,这人情也是太重了。
于是四人就这么相对沉默着,有些凝重和尴尬,只有范绅转着眼睛往复的看看四人。
范绅觉得头很痛,里面似乎有千万根神经在互相拉扯殴打,几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他不太清楚自己身上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只被告知是车祸造成的。而且他现在唯一能回想起来的只有一个手机号码,一个人名,一首歌的旋律。对于其他的人和事,他总觉得隐隐绰绰,不甚分明。稍微用力想想,脑袋就要炸裂般的痛。
病房里除了自己有四个人,两个男人,一对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夫妇。那对老夫妇他早就见过,当他们自称是他的父母时,范绅也能隐约的确信他们就是他的父母。这种不可名状的隐约感很是微妙,无法用正常的思维逻辑来描述。
两个男人中有一个是他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他说他叫英琅,是他最最要好的朋友,好到可以共享生命里绝大部分东西的好朋友。奇怪的是,他对这么一个好朋友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连隐约的感觉都没有。
还有一个男人,他是能清楚明白的回想起来的,狄荣,是的,就是他刚醒时候就盘旋在他脑海里的。这个男人刚刚才来,他说他是自己的同事,这次来是代表整个公司来看望他的。同事?对,隐约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似乎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但是想不起来了。
范绅把眼睛睁的大大的,努力去辨认狄荣这张脸后面隐藏的另一张脸。一张黑洞洞的大嘴,白森森的獠牙,簌簌往下掉腐肉的鬼脸,重叠了,鬼脸与狄荣的脸重叠了。范绅唯一能自如活动的手蓦地在半空里乱抓乱舞起来,脸上全是惊恐之色。
“小绅,怎么了,怎么了?别害怕,我在,我在这里。医生,医生,快,快去找医生。”英琅紧紧抱住范绅,不让他伤害自己,一边轻柔的在他耳边说着安抚的话。
“鬼,有鬼,我怕,我怕。”范绅语无伦次的说着,眼神有些涣散。
狄荣全身血液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他刚刚看的明白,范绅是因为看了自己的脸后才惊恐发作,继而说出有鬼的话来。原来,他在他的心里,一直是以恶鬼的形象存在的。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全世界的敌意和寒意。
“狄先生,请先出去一下吧,小绅现在不便见人。”英琅语气不善的下了逐客令。
狄荣离开病房,很快医生进去了,狄荣觉得自己该离开了,不告而别是最正确的方式。当他走到电梯门口时,英琅追出来叫住了他:“狄先生,你别介意,小绅的脑袋受了一些伤,他……还有,我为我刚才的态度及几天前的那通电话向你道歉,对不起!”
“是我觉得抱歉才是,要不是我不合时宜的电话,范绅或许就不会出车祸。刚刚大概也是因为我的面相,把他吓住了。”这话,狄荣是对着电梯门上自己的倒影说的。
“狄先生,车祸这事和你没关系,那天是小绅不遵守交通规则,横穿马路,所以才……”
“我想我的电话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和我说。”说完,狄荣也不等电梯了,大步往楼梯口走去。他想,多悲哀,千方百计的维系一点关系,哪怕是伤害也无所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4
离范绅出车祸已经五个月过去了,这期间他办了辞职手续,是英琅陪他过来收拾了私人用品,狄荣与他们点头算打招呼,然后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自医院探望后,狄荣没有再关注范绅的任何事,偶尔有同事问起关于他的事,他推说最近太忙了,没来得及去关心。
他时常有种错觉,仿佛自己被隔离了,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隔离在时空的边缘。在那里,没有生物的存在,时间是恍惚的,空间也是隐约不切实的,甚至不时一个晃神,他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抑或是,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就算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生命叠加起来,关于自己的实质还是一片云山雾罩。
他不清楚这种感觉是这几个月才出现的,还是以前就有过,仿佛是没有的。但关于记忆,他真的不敢托付太多的信任,这一点倒是确信无疑的。
范绅,在他这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幼稚又脆弱的老男孩。狄荣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心中又想到,这样的一个人,是残缺破碎的,而自己,虚伪,一个彻底的面具狂,面具下其实没有一张实在的脸。那么,自己何尝不是既残缺又破碎。因为这样的不完整,所以要找一些什么来填充。幼稚和脆弱在一定程度上算的是纯真的一部分,于是,拥有这些特质的范绅慢慢的粘合在自己的空缺上。
这种粘合力实在太强,几近要和自己融合,不幸的是,这一切都是自己单方面的拿来,不具合法性,更无时间上的承诺。
上了一厢情愿的当,如果这样想的话,又把自己分裂开来,但至少有个可以承担责任的部分。
范绅慢腾腾的收拾好自己的物品,临走时,不由自主的环顾四周。对这里的环境,没有什么熟悉感,记忆里的东西总是被一层浓浓的雾包裹着。连感觉也被波及,对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体会到寡淡和无味,除了对面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男人。
如果不是记忆出了差错,这个人应该在见到自己时,满面带笑,然后说些温柔体贴的问候,为什么这一次这么冷淡呢?而且,他不是喜欢偷偷看自己吗,这样低着头,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
或许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用不着再和自己搞好关系了,也就不必戴着春风化雨的面具面对自己。那么,那些偷窥的视线该如何解释呢?寻找自己的致命弱点吗?
这是很有可能的,要不那人的脸怎会在自己眼里有时候会变得那样可怖呢,这或许是自己看透了他的本质。不过,范绅宁愿自己永远不要看透某一个人,尤其是坏的某一个人。那些人不好的本质会让他觉得极度的不安全,仿佛那些人有某种危险而神秘的力量,即使不做什么,也能隔空伤害到他。
范绅的眼神最后落到狄荣身上,他不想的,不过是被一种他痛恨的无名力量控制着。他祈祷狄荣不要抬头,让自己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
“走吧。”英琅接过范绅手里的盒子催道,他怕范绅因为看到狄荣的脸再次发病,到时候闹得尴尬,难以收拾。今天狄荣过于冷淡的态度和一直低着的头,大概也是因为不想上一次的事再度发生。
其实,范绅的发病不能怪狄荣,因为最近这一个月里,即使没有他的出现,范绅也会突然的说见到鬼。
刚开始还以为是脑袋受了伤的缘故,但一系列检查后,主治医生说脑袋只是轻微的撞击伤,现在已经好了,不大可能是因为脑损伤引起的,建议去心理科看看。
范绅对看心理医生一开始没有表现出什么排斥反应,只是到了咨询室后,无论咨询师怎么问,他就是不说话,而且面无表情。对于这样的情况,咨询师选择和他面对面的相对沉默,直到结束时的最后一分钟,咨询师说:“你见到的那个鬼,不在其他地方,在你心里。你知道为什么他能进入到你的身体里吗?因为你是残缺的,破碎的,那鬼就很容易从你残缺和破碎的缝隙里钻进去。”
对于这样仿佛带着泄愤式恐吓的话语,英琅有些愤怒,虽然自己并不清楚心理医生的工作方式,但这样的他接受不来。这个心理医生给他的感觉有些阴森森的,而且还是那种把人的致命点一眼看穿之后,不但不伸援手反踹一脚的阴森。他都有些怀疑这个心理医生资格证的真假了。
他原本想去投诉的,但被范绅阻止了。英琅很疑惑,更多的是担心,他问:“为什么?你千万别信他说的,他那样说,怎么看都像是报复你不开口说话。而且,这个人有种阴森气,不像个心理医生。”
“我不想看心理医生,他们赶不走那个恶鬼,那个恶鬼,那个恶鬼太强大了。”范绅喃喃的说,英琅几乎听不清字眼。
之后,英琅几次试图带范绅去别的心理医生处咨询,范绅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排斥态度。英琅基于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他也就不再勉强。他觉得,只要自己好好陪伴在范绅身边,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或许,范绅也就慢慢好起来了。
这后半个月里,范绅发病的次数的确有所减少,但他实在也不适合去上班了,于是两人商量一番,递了辞呈。英琅的工作自由度很高,很多工作可以带到家里做,所以他陪伴范绅的时间也是很多的。
范绅跟着英琅往门口走,他猛地顿住脚,扭过头,一张恶鬼的脸映入他的眼帘,这一次,他还看见了那双黑洞洞又似疯狂打着漩涡的窟窿眼,那里面有种邪恶的力量,是要把他吸进去掩埋的。
他的一声尖叫被卡在嗓子眼,全身瞬间被冰冻了一般,但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因为英琅回身握住了他的手。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样强大的意志力,竟然能在这么恐怖的恶鬼面前忍住尖叫和颤抖。他知道一定会有一个理由,只是自己的记忆坏掉了,这个理由也被掩藏在某个荒芜的角落,但它还是很强大,至少比这恶鬼更为强大一些。
其实他最近见鬼的次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频繁了,只不过靠着自己的忍耐,很多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来。
关于英琅和他的陪伴,他说不明白什么感觉,有时候觉得十分熨帖和舒服,有时候又十分压抑沉重。更多的时候,这种种情绪都是混合起来,充斥进他全身的。
英琅的手很温暖,降到冰点的范绅开始有回暖的感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很……范绅在惊恐之余,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当下的感觉,或者,美妙的死里逃生勉强可以形容。
对,美妙的死里逃生,就像盛开在墓园里的黑玫瑰身上的气质。
这种气质或者感觉如潮水一样涌向范绅,突然间,他冲破了记忆的迷雾,看到了英琅疲倦的说出分手静静的话。分手就是离开,离开意味着抛弃,抛弃代表了自己的无能,自己的无能昭示着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任意一点什么都能把自己杀死。抛却中间的种种推断过程,在范绅这里,分手就是死亡的开始。
死亡,真的是一件可怕又无可奈何的事,比恶鬼更可怕,更无可奈何。
这突然间强大起来的意志力,原来源自于对分手的恐惧。他害怕自己的发疯,英琅越发会受不了自己,那么分手还会远吗?
这个恶鬼,我应该把他杀死,杀死了,自己就不会发疯了,这样的话,英琅就不会这么快的抛弃自己。对,杀死这个恶鬼。
好,恶鬼自己走近了,越来越近,哪里会有刀?办公桌上会有美工刀,对,美工刀,最近的办公桌上就有。
他猛地甩开英琅的手,冲到离他最近的办公桌前,一把抓起美工刀。
狄荣在范绅将要跨出门口时,一个念头不受控制的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连带他心里的血液也沸腾起来。他想,三年了,还从未感受过范绅的体温。这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自己说什么也要去体会一下,哪怕是握握那双细瘦修长的手也好。他站起身来,眼睛直勾勾的望向范绅的背影。
范绅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停住回头,他就那样站着不动,仿若专等他过去一样。于是,狄荣不紧不慢的走向范绅。就只差几步之遥了,下一秒就能碰触到他。
突然,范绅动了,他跑向了办公桌,在桌子上抓了个什么,转身急速朝自己扑过来。
英琅毫无防备,突然被挣开令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看见范绅手里抓了把亮闪闪的东西朝近在咫尺的狄荣扑过去,他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那闪着冷光的利刃已经没入狄荣的皮肉,只留下黑漆漆的刀柄在外面。
狄荣觉得腹内一阵冰凉,然后是尖锐的疼痛,同时,他的手摸到了范绅的脸,很奇怪,没有体温,不,应该是虚无,温度上的虚无。就如在摸与自己体温一样的空气,感受不到一点实质。狄荣不甘心,他忍着锥心之痛,手慢慢滑向范绅的脖子,五指张开,已经把大半个脖子给握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用力没有,因为太痛了,他得分出一半的精力去应对,另一半给了感受范绅的体温和质感。咚、咚、咚,狄荣心里泛起一阵喜悦,他感受到了一些东西,咚、咚、咚,与自己心跳的频率一样。
范绅积聚起全身的力量,紧紧攥住美工刀,扑向那簌簌掉肉的恶鬼,他成功了,因为他听见了刀插入皮肉的声音。
但是,恶鬼依然强大到可以杀死自己,因为他白森森的骷髅手已经捏住了自己的脸皮,力量大的不可思议,自己怎么挣扎都挣不脱,脸上像是要被生生扯下一块皮肉来。
范绅嗓子眼里塞满了英琅的名字,越积越多,却没一个蹦出口的,他快要被这些名字憋死了。这时,恶鬼冰冷且咔咔作响的骷髅手转移了战地,到达了自己的脖子上。
恶鬼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根根白骨嵌进血肉,弹拨过根根血管,根根神经。它在大动脉上停留片刻,仿佛是在感受它的跳动和质感。最后,它应该是厌烦了,咔嚓一声,什么断了。动脉?颈骨?抑或是喉管?
在咔嚓声响起的同时,他把“英琅”两个字说出了口。
英琅呆住了,他总是在最危机的时候犯这样的错误,就如上次范绅车祸时,他也是这样,被某种神秘力量定住,动弹不得。
他看着范绅把利刃刺入狄荣的身体,狄荣伸出手,不像是反抗,因为动作很轻柔,他抚摸过范绅的脸颊,然后是脖子,嘴角还微微上扬起来,是个阳光灿烂的微笑。他那样温柔,是抚摸情人的姿态。范绅的表情却很痛苦,全力挣扎但很徒劳,痛苦变成了绝望。
这是很漫长的一个镜头,抑或短的连眨眼功夫都会错过,英琅眼睁睁看着范绅和狄荣同时往后倒下。与此同时,他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某个人的嘴里跳了出来。
办公室里的人仿佛是冷眼旁观了这一切,只在一旁窃窃私语。英琅打了急救电话,然后只剩等待。
精神病院里,英琅正在陪范绅杀太阳,不经意一抬头,看见不远处两个人影,有些熟悉。定睛一看,
却是狄荣和那个有些阴森气的心理医生,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
英琅放轻脚步靠近,声音传入耳内。医生说:“我是第四个。”
狄荣问:“他还没意识到我们就是他吗?”
“没有,他开始糊涂起来了,往后可能会越来越糟。不过,老二已经觉察了些什么,你说是不是,老二?”
医生的话刚落音,两双穿着一模一样鞋子的脚出现在英琅面前,他同时意识到,今天,他也穿了与那两人一样的鞋子。再扭头看看不远处的范绅,他的身影模糊在了阳光里。
5
他放下手中的笔,抬头发现天空已经放晴,阳光透过窗玻璃潜进房间里,静悄悄的,在地板上留下防盗窗的影子。隔壁病床上的男人正在扮演皇帝登基的戏码,他一人分饰从太监到大臣到皇帝的众多角色,每个角色的声音都不一样,简直惟妙惟肖。
昨天是演的什么来着?皇帝选妃,是的,因为那天是星期六,他的老婆会来探望他。如果是这样,他今天就应该演喜迎龙子这一幕了,登基是在星期一演的。如此看来,星期天这一整天里,自己又跑离自己的驱壳,去到未知的世界探索去了。
去了什么地方呢?好像还是范绅的那个世界,又像是去了天堂。嗯,天堂真的太乏味了,每天除了看花还是看花。而花,也就那几样,鸢尾啦,蒲公英啦,黄玫瑰啦,黑色曼陀罗啦,还有就是天使河岸边的曼珠沙华。
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对自己去过的世界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有时候灵魂归位时,记忆里只是大段大段的空白。由此,对时间的感知也越来越混乱。更让他绝望的是,他逃离躯壳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了,以前是几分钟,几小时,现在是按天算的。
他想照此发展下去,他很可能完完全全的只作为一具肉身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于是,他找来笔和纸,写下他灵魂游经过的世界,灵魂遇见的各色人类。
今天写到最后才发现,那些人类,不是别人,全都是自己。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见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一个人正朝他的方向走来。阳光不刺眼也不灼热,但那人的身影像是要融化了一样。
“那人看起来怎么有点像范绅世界里的那个范绅呢。”他自言自语着,眼皮忽觉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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