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1
王感庆十四年后再回贾耳河一中的时候,学校已经变了副样子。从前成排的教师公寓都被铲平了,取而代之的是四排花园洋房。永远潮湿破旧的学生宿舍也和房后的许多老杨树一起消失了,新的学生宿舍大楼紧挨着依旧挺立在原地的三层教学楼,仍是教室的设计格局,仍是在房间内满满填充着两排上下铺。只不过因为乡下生源的严重流失,现在的孩子差不多可以独自享有一张床铺了。
王感庆是以成功人士的身份被母校邀请回来做演讲的,其时他已经是留美博士,归国后在一所重点高校任教。这样的成就足以让他在贾耳河镇被每个人仰望,当然也是其曾经母校贾耳河一中的骄傲,更是学校宣传招生的王牌利器。和他一同被邀请的还有韩营营、何椿熙、随等等、贾梦迎等人,他们也都成了人中龙凤,但最终接受邀请并回校的只有王感庆一人。
对着台下数百名学生和家长做完简单的演讲之后,王感庆被贾耳河一中的领导层们热情拥向了镇上大酒店的豪华包间里。多年的经历让他的气质更加沉稳,也更加谨言少语。他感谢了学校昔日的悉心栽培和今日的热情招待后,才开始一一打量起在座的各位领导,竟然大部分都不认识!
他所认得的有校长苏堰雷,是曾经的副校长之一,在学校食堂里卖的胡辣汤以齁咸闻名;教导主任何淑美,是曾经七(2)班的英语老师;九年级年级主任邵春楠,从七(1)班起就带自己的班主任……
王感庆忍了忍,终于还是脱口问道:“邵椿南老师最近可还好吗?”
邵椿南已经是个中年女人了,她近来有些发福了,依旧留着从前的栗色短发,双颊仍如从前一样红扑扑的,目光看起来却比以前柔和了很多。此刻她有些受宠若惊,在一众同事艳羡的目光下慌忙答道:“很好,我很好的,哪里都好……”
苏校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拍着手笑着大叹道:“可不,当年邵老师带了你三年呢!从前邵老师就经常在办公室夸你聪明,以后肯定有出息,你们看是不是被她说中了……”
在座的其他领导也附和着校长的说辞你争我抢地夸起王感庆王教授来。就连何淑美,虽然心里因为没能请回自己的学生韩营营感到很不是味儿,也堆着笑容赞叹起邵老师和王感庆的深厚师生情谊来。
王感庆仍是一副淡然模样,他接着问道:“邵老师还记不记得何椿熙?”
邵老师的眼角笑出了更多的鱼尾纹,她高兴地聊起来:“怎么不记得?前些天椿熙还给我发了微信来,说要请我去北京旅游呢!我觉得不好意思,哪能这样麻烦她,就没答应……”
苏校长和其他领导又赞叹起来,“何椿熙也是个好人才,当年邵老师可没少在她身上下功夫!听说那时怕椿熙营养不良,邵老师还经常带她回自己的公寓为她开小灶呢……”包间里的氛围似乎更加和谐了。
王感庆也附和着陪着大家笑了笑,可是笑着笑着他的眼圈儿又红了,他端起手中的热茶,小心抿了一口,而后又试探着问道,“那,邵老师还记得咱们班的王圣楠吗?”
邵椿南一下子被问住了,她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想了好久,却没能将这个名字从记忆的尘埃中拨出来。房间里的领导们也面面相觑,谁也不记得这个名字,她是谁?
王感庆的心里生出了些苦味儿,他小心提醒着邵老师,“就是当年我们升入中学时的全乡第二名,后来上到第二学期就辍学了……她总是爱哭,个头特别小……对了,那时大家都说你们两个长得可像、就像是亲姊妹两个……”
邵椿南在这些线索的指引下似乎终于想起了“王圣楠”这个名字后的形象,她渐渐皱起了眉头,有些嫌恶地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学生……哎,当年我对她就很失望,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何淑美老师似乎也想起了那个小姑娘,她悠悠地接话道:“是哟,好好的全乡第二名后来竟然混到上不下去学了,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听说是因为被邵老师罚着蹲到后门口后气走的。真是幼稚!完全不懂邵老师的良苦用心!要是她肯坚持好好读下去的话,说不定现在也能混出个样子来了……”
苏校长仍旧想不起来这个名字后的人物,他从两个邵、何两位老师的话语里似乎作出了一些基本判断,于是忍不住感叹道,“有的学生啊,就是太脆弱,说不敢说,罚不敢罚。你是在学校里学习,不是来学校当小公主、小王子,学校哪能样样惯着你……什么成绩都学不出来,还动不动这样自尊受伤了、那样人格受辱了,你算个啥啊!你这样出了学校肯定会吃大亏的……”
苏校长似乎在过去的任教生涯中积攒了太多的牢骚,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王感庆忍着听完,仍旧执着地追问着邵椿南老师:“王圣楠去世了,您听说了吗?她过得太苦了……您知道吗?”
邵椿南看着王感庆犀利的眼神,她此前心中的愉悦和骄傲感渐渐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烦闷和愤怒,“感庆啊,你这样问老师是什么意思呢?王圣楠去世了,我们当老师的肯定心里不好受,但是她死了、她过得苦和我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
包间里的氛围一下子又冷淡了下来,王感庆捏紧了手中的茶杯,一瞬间内他的内心里涌起了滔天巨浪,逼得他想摔桌怒吼,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他苦叹了一声,“是啊,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苏校长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识相地不再多问其他的,只好使着眼色让席上的其他几个校领导招待起王感庆,轮番向他敬起酒来。
王感庆很快就喝醉了,他不哭不闹,只是一遍遍问着在座的各位校领导,“怪谁呢?你该怪谁呢?”
邵椿南老师越来越坐不住,即便被苏校长狠狠瞪了几眼,中间还是愤然离席而去。
后记2
喝醉的王感庆被苏校长派人开车送回了老家。他的父亲王来德看着儿子喝醉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在王感庆的一再要求下,王来德小心扶着他坐上了破三轮车的车厢,而后开车拉着他在村后的高坡上兜起风来。
王感庆很快就滑下了坐板儿,蜷着腿躺在了车厢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望着苍茫的天空笑着笑着又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父亲的三轮车路过一棵孤独的苦楝树时,王感庆远远好像望见了王圣楠的身影,她仍旧是十三四岁的模样,那是他记忆中对她最后的印象,此后她的人生经历都是他从家人口中听到的。他似乎看到王圣楠在对着自己灿烂地笑了笑,而后又飞走变成了天空上的一缕白云。王感庆笑着笑着又流出了眼泪。
王来德沉默着拉着儿子在坡上坡下转悠,他已经老了,他也不想多问、多说什么了。车子驶过春蕾幼儿园的时候,他听到院子里有孩子的欢笑声,还有脆脆的歌唱声: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上市场
穿过大街,走过小巷
卖花卖花声声唱
花儿真美,花儿真香
没有人买怎么办
满满花篮,空空钱囊
如何回去见爹娘……
车子驶远了,孩子的歌声淡去了,他身后醉酒的王感庆却又高声唱了起来: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上市场
穿过大街,走过小巷
卖花卖花声声唱
花儿真美,花儿真香
没有人买怎么办
满满花篮,空空钱囊
如何回去见爹娘
如何回去见爹娘
……
王来德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在心里对儿子说,“要是实在不好受,就哭出来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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