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七年级新生对学校的适应期在发新书时就结束了。除了少数镇上的同学能够走读以外,其他人都必须把铺盖带到学校的宿舍,正式开始新鲜又尴尬的住校生涯。可即便与村子里条件最差的人家相比,学校的住宿条件也实在是比较恶劣。
那时全校绝大部分的住校女生都挤在三间潮湿的老教室改成的大宿舍里,七年级一班到四班被安排住在挨着宿舍院门口的房间;而全都是复读生的五班则和八年级三个班的“学姐”们挤在中间的那个寝室里;最东边挨着村庄的寝室里则住着九年级的女生。每个寝室里都各有两长排上下铺,床挨床,人挤人,几百个女孩子不得不两个人睡一张床或五个人挤两张床,且有些床的床板已经朽了、烂了,散发着潮湿的和被无数人的汗浸过的复杂味道。
七年级新生分宿舍那天,王圣楠去得不够早,等她终于赶到学校时,划给一班的床位已经都被抢完了。不过还好大姨家的表妹——被分到七(二)班的陈一楠也在这间宿舍,她早早就抢到了一个在角落里的床铺,不过因为原先说好和她睡一张床的女孩儿突然食言去找自己的小学同学了,所以刚好能腾给王圣楠一个床位。于是一筹莫展的王圣楠这才在宿舍里落了脚,在初中生活里起了步。
初中和小学的课程差别很多。只从种类上就让很多七年级的新生无力招架:语文、数学、英语、思想品德、历史、地理、生物和体育。对于小学只学了语文和数学两门课的王圣楠来说,她能慢慢地适应其他六门课程,除了英语。
邵椿南不只是个做事干脆利落的班主任,还是个严厉的英语老师,在她的第一堂课上,七(1)班的同学们就见识到了。
英语启蒙是从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开始的。只是字母大写、小写的认读与拼写,就让很多第一次接触英语的同学一头雾水。但邵春楠在课程结束前却强制规定大家,在第二天上午上课之前必须要会朗读、默写从A到N的十四个字母,否则除了罚抄写外,还要抽手心。说着她向大家展示了放在自己教案边的一根竹条,那是从放在教室后门处的大扫帚上折下来的一截,下粗上细,疙疙瘩瘩。看起来既结实又有韧性的竹条挥起来飒飒有风,竹节处每一个饱满的疙瘩仿佛都在狞笑着向同学们描绘那可能会抽到手心上的火辣辣的疼,让很多女孩子不由得在心中倒抽口冷气。
那时候乡下的小学里几乎都是只开两门课:语文和数学,一般都是半天语文、半天数学轮换着上。就连早读也是背了语文课文再背唯一可背的数学公式。那些城里的孩子们用来提升审美、开拓思维、培养提高才艺的各种课程和兴趣小组,他们是通通没有的;甚至一学期仅有一两次的劳动课,也是用来给学校拔草、为校长和老师家剥玉米。
第一次背默英文字母,七(1)班全班只有不到二十个人是全对,于是其他没有得到满分的人都被要求站在自己的座位上领罚:竹条抽手。那时候体罚在乡村的学校里还没有被禁止,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心切的家长们也都默许了老师对孩子的严厉管教,只要别打的太过分,比如打断胳膊、腿,或打傻了脑子。甚至有的家长还会堆着笑、哈着腰请求老师要严厉地管教自己的孩子。“打你才是为你好”,“ 不管你才是毁了你”,非此即彼,早已成了被老师和家长默认的规则。
而无数个孩子也是被这种说教给洗脑,不得不去适应这种固化的教育常态。可是大人们没有或者不愿意去想的一个事实是,体罚在给孩子带来身体伤痛的同时,还有心理上的无形伤害。尤其是对于青春期的少女和少年来说,变得异常敏感的自尊心在面对当众体罚带来的羞耻感时,很容易就产生极端的想法。
第一次领教竹条抽手的威力,王圣楠就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哭了很久。
04
而在住校第一天的晚自习上,邵椿南费心地给大家重新排了座位:在教室中间留了两条过道,按“二五二”的格局:南北靠墙处各有两个座位,中间留五个座位,排了异常拥挤的十排。而王圣楠被安排坐在了第二排南边靠墙的角落里,和一个很腼腆、老实的小女孩儿李屏做同桌。这次英语课上邵椿南是从北边靠墙的第一排往后依次抽打手心的,她绕过讲台走了个标准的“m”形路线后,终于来到了王圣楠的跟前。此时前面被抽过手心的学生都已坐下,教室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隐隐还听到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大声地擤鼻涕,只有王圣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等着终于到来的刑罚。
邵椿南的眼神里此时溢着兴奋的笑意,她的颧骨上还带着两团饱满的红晕。只是邵春楠并没有直接去抽王圣楠伸出来的颤抖的左手,而是用竹条的顶端戳着王圣楠桌面上打了九个鲜红大“×”的默写纸,头微微歪着去看,然后轻飘飘地说道:“哟,错了七个呢!你的全乡第二名是怎么考的啊?”
王圣楠的胸膛仿佛挨了一拳似的猛地一震,她抬起了因害怕而低垂的头,看到赵椿南的大眼睛里闪着异常明亮的光,唇角依旧上扬着,还含着火辣辣的笑意。王圣楠没有出声,只是在一瞬间眼泪便涌上了眼眶,她抿着嘴又垂下了头。
终于,邵椿南的竹条高高举起了,它带着飒飒的风就要抽在王圣楠的左手上时,王圣楠的身体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她竟然本能地猛地把手抽了回去!于是,赵椿南那裹挟着不小力量的竹条便砸在了李屏的课本上,伴随着“啪”的一声,原本缩在座位上的李屏打了个哆嗦,她看到自己的英语课本上被砸出了一道深痕,上面的三页都烂了道口子。
而最惊讶的是邵椿南,此刻全班同学都看到了自己扬起又落下的竹条被躲了过去!雅雀无闻间,所有人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然而又隐隐期待着接下来的剧情发展。
“伸出来”。邵椿南气极反笑,她的语调似乎变得更温柔了。反应过来的王圣楠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猖狂”,只好又小心地伸回自己的左手,颤抖着张开了已经攥出了指甲印的手心。土黄色的竹条又高高扬起,然后再次呼啸着落了下来,王圣楠没有躲,因为她感受到了竹疙瘩砸在了左手拇指骨头上的让人几乎颤栗的痛楚,十指连心,让她差点没忍住尖叫出来。不能躲,不能去抚摸痛处,因为还没完。这一刻,七(一)班的所有同学似乎都在默默数着竹条砸在少女细嫩小手上的次数:
“啪!”
“2”
“啪!”
“3”
……
“啪!”
“9!”
终于结束了。
王圣楠缩回了痛得让她几乎抽搐的左手,右手握紧了它,想要努力帮它缓解却无能为力。谁都知道王圣楠在哭,依旧垂着头的她,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了默写纸上,红色的大“×”晕开了,纸面糊成一片。邵椿南看到哭泣的这个女孩子,心里一阵厌恶。她沉声斥道:“坐下吧!”然后就扭身走向了讲台上。
对于七(1)班的单词默写结果,邵椿南表示很不满意,甚至扯出隔壁同样是重点班的七(2)班来刺激自己的学生们:“一样是重点班,一样的成绩考过来的,人家怎么就有一半多的学生默写全对了呢……”她想起课间和二班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何淑美的的对话,何淑美对自己班的测验结果掩盖不住的满意,谦虚里全是刺眼的骄傲。
她比不过何淑美,心里还记着当初分班抢学生时,明明是带二班的何淑美——副校长的老婆,硬是把小升初第一名的韩营营给争走了。韩营营之前在镇中心小学时就是在教师圈儿里出了名的聪明孩子,要不是当年家里出了事儿,供不上他的学费、生活费,他也不会拒绝去县城中学读书的机会,而是来这里上免费的学。
谁都知道带何营营最保险,年级第一能在自己的班级里谁不骄傲。况且贾尔河一中还是班主任跟班制,三年初中生涯过去后,何营营初升高时获得的成绩也会是带他的班主任的荣誉……后来不出所料,何营营确实在此后的初升高的考试中取得了全县第十的耀眼成绩,何淑美同时也被评为“优秀班主任”,且升任了教导处主任。甚至一直到他考上重点大学,接着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何淑美的心情都和扯在学校门口庆贺本校学子韩营营的横幅一样,轻飘飘,红艳艳。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邵椿南越为自己鸣不平,就越忍不住心里对韩淑美的妒意,也就越厌恶自己班里的“全乡第二名”:何淑美都不要的学生,只知道死读书的笨学生,一脸寒酸相又看起来很孤傲的学生……最让人抓狂的是,不管是学生还是同事,都在说王圣楠跟自己长的相像的事情。他们或者低声议论,或者是动辄便开自己的玩笑!很多年后,邵椿南想起这个学生时,还是觉得对王圣楠实在喜欢不起来,连她自己都莫名其妙,为什么那个姑娘如此地不合自己的眼缘。而她当时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这个女孩儿,让其远离自己的视线。
惩罚也许原是一种催促人向上的动力。王圣楠确实也更努力地去叩英语的大门了。为了逃避被竹条抽手,她每天都花费大量的时间背单词,可她对英语这门语言实在不敏感,收效甚微,于是挨打便成了家常便饭。左手换成右手,消下去的淤血又重新膨胀着长出疼痛的嫩果。可比身体上的痛苦还可怕的是,她心里对英语和赵椿南的英语课都逐渐抗拒了起来,每次上英语课前都会变得无比的紧张和焦虑,甚至有时还会止不住的干呕。原来,初中的生活真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过。
有时候王圣楠也会忍不住晚上缩在被窝里流泪,心疼表姐又无可奈何的陈一楠只好一遍遍哄着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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