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吕春文,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100多篇,出版散文集《喧嚣之上》,获崆峒文艺奖。
《飞天》2021年第1期擀绵毡
吕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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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云,地上霜,新擀的绵毡,白菜帮。”这是村庄里流传的“四大白”。一伙吊鼻涕娃娃,一边跳一边齐声喊着。毡匠一伙三人从官路上下来,沿小路进了村子。父亲忙迎上去帮他们拿东西。
谁都认得为首的乔毡匠,另外两个年轻人是跟他学艺的小徒弟。乔师傅摆摆手说,老弟的活必须接,但要排队等几天。吊鼻涕娃娃又齐声叫喊:“狼叨猪,狗咬羊,孩子掉井,乔毡匠”,真是名副其实的“四大忙”。乔师傅的忙是方圆上百里出了名的,约他擀毡得提前打招呼,排队碰运气。一般是主家挑擀毡匠,而他挑主家。能应承下来的必然是能入得了他法眼的人。他做活实诚,答应了的事从不打折扣。
十多天后,擀毡的摊场终于在院子里铺排开来了。两个徒弟撑摊子,乔师傅并不着急,他换上了宽大的衣服,脱掉头上引人注目的火车头帽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院子里的柴垛上,这个火车头暖帽,就是流行了许多年的雷锋式军暖帽,十分威武,戴得起这种暖帽的人并不多,乔师傅的雷锋帽旧了,色也淡了,棱角却是坚挺的,分明的。
擀毡的器具只有简单的几样,每一样都有十分奇巧的用途。乔师傅是个面冷心热,心思细密的人,他一边把自己的这些家什摆放在院子里,一边向围观的人介绍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有什么用途,说来说去,有一些还是他自己动手制作的,有传承也有创造,这才是他真正值得炫耀的地方。一张巨大的木弓,一个宽足有一人多高的竹帘,这算大的物件,还有用来抖散羊毛的“金铰剪”,由“撒尖”和“手掌子”两个物件组成。“撒尖”是一只胳膊长,两个手指宽的三根竹片,顶端削尖,油光滑溜。“手掌子”是形如手掌的小木板,上面系着细绳,绑在手掌上,手指仍然活动自如。还有洒水用的“摆水砣”,那只不过是将一把脱了颗粒的糜子头扎在一起的一个小刷子。乔师傅给它们取了好听的名字,多少带有卖弄的意思。这些物件看着简单,乔师傅使唤起来却灵活自如,得心应手。至于他说的那个弹羊毛用的“走仙锤”,也只是一个被木弓上的牛筋弦和日子合伙打磨得红艳艳,光溜溜的枣木棒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见证了乔师傅的手艺,他手脚远比嘴巴麻利得多。
2
我们一帮小孩子一直跟着看热闹。乔师傅和他的徒弟就像耍杂技,手脚并用,腾挪翻转,我们瞪大了眼睛看得入了迷。还有些东西在二三十年后,随着年岁增长,才逐渐领悟了它的妙处,更加感喟不已。
擀毡环节复杂,工序繁琐,体力的投入也比较大。首先要捡羊毛,乔师傅的两个弟子用白羊肚毛巾蒙住了头脸,只留两只眼睛扑闪。他们将羊毛抖开,剔除掉混杂的柴棍、土块、长满小刺的草籽等杂物。父亲也参加了,仔细地寻寻觅觅。这个环节出力不大,却十分消磨人,要伏下身子,耐了性子,把全部心思摊在上面。接下来就是炕羊毛,将清除了杂物的羊毛在土炕上均匀地摊开,烧热土炕烘烤,羊毛油汗大,粘连成片,很难散开。在窑洞里炕羊毛,羊毛上的油汗不觉间被烘烤掉,粘连片状的羊毛才能松散开来。炕羊毛得一天一夜,直到成片成团的羊毛,用手一抖就能烟雾一样飘飞起来。
乔师傅指挥两个弟子用“撒尖”轻轻拍打摊开的羊毛,让羊毛轻盈起飞,自然落下,如白雪无声地降落大塬。这个工作看似简单,却不轻松,乔师傅手起手落,轻盈自如,稳稳当当,羊毛纷纷扬扬,均匀地散落下来。两个徒弟急着下手,羊毛却不听指挥了,屋子里乌烟瘴气,落在地上炕上的却还是一团一团,还没有化开。姿势、手法、力道,太重要了。乔师傅在旁边指导,我们一堆小孩子这才知道了什么叫师父,什么叫徒弟。接下来就要机械操作了,乔师傅在土炕上架起木弓,缚在木弓上的弦绳,是韧性很好,弹力十足的牛皮筋。乔师傅一手紧握“走仙锤”,拨动弓弦,“当吱,当吱;当吱,当吱”。羊毛便如雨后晴空的云彩般一丝丝化开,飞散开来,飘逸到地上,蓬蓬松松,白如雪团。
“当吱,当吱,三斤羊毛进裤裆”,这也是吊在孩子们嘴上的歌谣,意思是擀匠会在弹羊毛的时候做手脚,把羊毛塞进裤裆里,贪污掉,这也许正是这个行业的黑洞。称好了斤两的羊毛,经过一道道工序,直到最后变成一条绵毡,总会少个两三斤。我们一群孩子盯着乔师傅他们的大裤裆,满腹狐疑,又充满好奇。父亲说,不要总往坏处想,乔师傅是直性子,打交道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咱们信得过。羊整天钻山林,淌泥水,羊毛里难免会卷进去杂物,擀成毡少个两三斤,三四斤很正常。
下一道工序是摊毡,父亲卸下家里的双扇门板,两个窑洞一共四块门板拼合在一起,刚好够擀一条大号的绵毡。打开帘子铺在门板上,乔师傅的两个徒弟将地上积雪一样的羊毛收进笼筐,提到板铺前,左手戴上“手掌子”,几个手指一撮,抓起一团羊毛,右手握着“撒尖”敲打左手上的“手掌子”,羊毛雪花般飞舞,均匀地散落在竹帘上。摊毡也是个细致活,徒弟前面摊毡,师父后面补缺填漏,做扫尾工作,还不时给弟子讲解。
摊毡完成后,乔师傅用“摆水砣”往摊开的羊毛上洒水,细密的水珠落在羊毛上,让羊毛再一次粘连起来。接下来就是卷帘和滚帘,帘子下面铺了两根绳子,板铺一端放了一个长条板凳,板凳那边的板铺支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斜坡,乔师傅和一个徒弟坐在板凳上,手拉绳子,双脚登着卷起的帘子来回滚动。乔师傅说,滚帘就像驴打滚,把握好力道才能控制得了方向,关键是步调必须一致。乔师傅轻轻地喊着号子,四只脚匀称发力,收放统一,帘子才不会走偏,反复数百次滚帘后,羊毛压瓷实了,粘连成一整片,毡坯就诞生了。
接下来是合边。合边就是打理毛毡的棱角,让它成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第一次滚帘后,他们打开帘子,乔师傅用手将参差不齐的毡坯边沿折成一条直线,用手不停地搓捻,毡边上的羊毛逐渐粘合得紧密起来,形成了一个直直的棱边。接下来再洒一次水,开始第二次滚帘。两次滚帘后,毡边就基本合好了。打开帘子,乔师傅再仔细打理一遍,毡棱和毡角齐生生的,如刀裁一般。
最后一道工序是洗毡。父亲提来了热气滚滚的开水,在乔师傅的指导下浇在刚刚擀好的毡坯上,两个毡匠卷起帘子,用光脚板十分卖力地滚帘,四只脚被热气蒸腾得通红。污水从帘子缝隙里汩汩流出。四只光脚板一齐发力,反复登踏一阵后,打开帘子,再浇开水,再卷起帘子登踏,如此反复,直至帘子里挤出的水不再浑浊。这时候,毡坯就完全洗干净了,羊毛经过水烫和滚动,碾压得更加瓷实,完全粘合成了一个整体。擀毡跟擀面手法相似,只是擀面用手,擀毡用脚。打开帘子,乔师傅扯平了脸,不露一丝表情,一会儿点头,一会儿轻轻摇头。又伏下身子,这里捶打,那里拉扯。顺着毡的边沿,用力地拉,按,搓,捻。最后直起身子,扫视片刻,脸面舒展了,轻叹一声:好毡哪!
父亲在柴垛边上架起了木板,将刚刚擀好的绵毡铺在上面,让阳光和轻风掠走水分。干透了的新毡就像蓝天上裁下来的一块云,白得耀眼。父亲感叹说,放了一辈子羊,到头来也只能落几条好毡。
3
窑居时代,陇东人对绵毡情有独钟。冬不冷,夏不热是窑洞的优势。潮湿却是窑洞的无法克服的劣势,这对于人的健康十分不利,绵毡隔潮又保暖,向来是土炕上最好的铺垫之物。寒冬腊月,北风呼啸的夜晚,在陇东乡村人家,铺不起绵毡,孩子们只好在土炕上溜光席,土炕烧热后锥子一样扎人屁股,早上起来,苇席上的“人”字花纹深深地烙印在了孩子们的光屁股上。一条绵毡能将炕洞里火焰的炙烤,均匀地分散到炕上的角角落落,让人没有灼烫的感觉,睡在铺了绵毡的热炕上就能舒服地进入梦乡。
那时候村庄里拥有一群羊的人家并不多。经历了数年缺吃少穿的煎熬后,父亲突然灵光一闪,从二十里外山深林密的拐岘沟赊了四只绵羊。规则是这样的:期限三年,必须保本还息,三年后还给主家十只羊。村子里某人家因为突然的变故,一时缺少放羊的人手,就把自己家的羊赊出去,几年下来,保本盈利,旱涝保收,两全其美。放羊是个运气活,同样是辛辛苦苦养羊,有人赊的羊并不开枝散叶,还常常染病折本。有点像种树,据说水命的人栽一棵活一棵,而火命的人栽十棵也不见得能活一棵。不管父亲是什么命,我们家显然要时来运转了,别人家的羊一年只下一茬羔,我家的那几只绵羊一年要下两茬羔,而且在父亲的精心饲养下,一个比一个壮实。三年后父亲不但如数还清了十只羊,我们家里还有了属于自己的羊群,将近二十只精神抖擞的绵羊,而且往后羊群的数量还呈几何数增长,几年之后就有好几十只了。父亲总结了一套放羊的法则,从秋到冬,由山岭推移到深谷;从春到夏,由阳坡推移到密林。放羊也是个捎带活,农忙时把羊吆到地边的山沟里,人在地里耕种或收割,随时留意照看就行了。每年剪下来两次羊毛卖掉,也能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擀毡只是偶尔为之,绵毡十分耐用,一条毡铺在炕上只要不失火,几年,数十年都不坏。
绵毡有一指多厚,温暖而绵软。三十年前,陇东人普遍挖窑洞,睡土炕,炕席上铺了绵毡,便意味着牛羊成群,衣食丰足,家底殷实,推门进屋,特别体面。工业化时代,大批量,规模化工业制品源源不断地涌入农村市场,绵毡和其它许多手工制品一样,被排挤出局,不知不觉间淡出了人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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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贫困乡村,寻求生路就得挑战自己的极限,把一切迎面而来的艰难踩在脚下,勇敢地趟过生活的沼泽地。艰苦年代,村庄里的人不光要能吃苦,不怕累,用体力夺得田地里的丰收,对于许多心灵手巧的人,他们更懂得薄艺养家的道理。生活的艰辛催生了许多像乔师傅那样的匠人,他们手艺好,人品正,几乎垄断了所有的活计。我们村庄里最受欢迎的有挖窑的土匠老康,编席的席匠老彭,还有伐树扯板的河南师傅胡板匠。做木工活的木匠更多,几乎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一两家。匠人大多子承父业,代代相传,他们普遍受人尊敬,特别是乔师傅那样活儿做得好的人,一提起来就让人肃然起敬。
上了冬,天迷糊起来,混沌起来,抬头向西天边张望,再也看不见关山巍峨的身影了。鸡开始蜷爪,狗开始暖嘴,人也不由自主把手往袖筒里缩。那些身怀绝技的匠人们结伙而行,挑着自己专用的工具和行头,走村串户,用娴熟的技艺,搭上辛苦的汗水,擀毡,编席,扯板,制作家具。实在没有手艺的,也可以挑起担子走乡串户当货郎。
擀毡的技艺源于北方草原。蒙古高原上的毡房,马背民族的毡靴、毡帽、毡坎肩,都十分普遍。北纬三十五度左右的陇东高原,正是中原农耕文化与西北草原文化的冲撞融合之地。耕种是主业,放牧是副业。农牧结合,在艰难逼仄的社会环境中拓展了生存空间。父亲那代人的幼年,正是共和国初建的艰难时期,绵毡还能当被盖。北风呼叫的寒夜,一条硬绑绑的绵毡盖在身上,四面走风,要让它十分贴身保暖,的确十分困难。父亲说,要先把绵毡卷成圆筒,脱衣之后钻进毡筒,一手举起枕边的木棒使劲拍打,直至撑起来的毡筒顺溜下来,尽可能地贴身了,才能达到保暖的最佳效果。
二十年前,在县城工作的我准备结婚,父亲挑选了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上等羊毛擀了两条绵毡。他说攒羊毛容易,找毡匠却十分困难,他找的是乔师傅的儿子,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擀过毡了,正好电视台《纪行天下》栏目要做一期擀毡的民俗节目,几经周折,找到了传承几代的乔师傅家里,乔师傅的后人拿出了擀毡的器具却没有羊毛。正好父亲找毡匠,两相关照,一拍即合,电视台的镜头录制了那次擀毡的全过程。父亲说乔师傅已经离世多年,他儿子的技艺自然比不上父亲,加之生疏又缺少帮手,费了好大的劲才完工。这两条绵毡擀成后不久,乔师傅的儿子也得了中风,嘴歪眼斜,走路也不利索,乔师傅的孙子外出打工,落户到了千里之外。他们将擀毡的传家宝卖给了城里的一家慕名而来的民俗博物馆。几次回家,父亲让我把那两条绵毡带回县城,我都没有拿,一则不忍心,绵毡凝结了父亲所有的辛苦,我想让他留着自己用。其次,县城里全是楼房和席梦思床,绵毡已经过时,用不上了。
那年炎夏的一个正中午,我下班后回到四楼的单身宿舍,看见父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身边是一卷雪白的绵毡和多半袋面粉。见我回来了,父亲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得撵上最后一趟班车”。我让他歇一夜,第二天回去,他说麦子收回来,晒到麦场上了,得赶好天气碾完,就这半天空当,必须赶紧赶回去。父亲说着转身就走,下了一层台阶,又手扶着楼梯栏杆转过身子叮嘱我:“你要结婚了,我把春上擀的两条绵毡拿下来。县城在山沟里,早晚潮气重,容易得风湿,不比老家塬上,风头高,干燥。我老了,跑不动了,撵不上羊群,只好全部卖掉了。等我身体好些了再赊几只……”我送父亲下楼,出了大门,父亲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模糊了。后来听门房的保安说,父亲那天早上找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了我住的地方。他肩上的东西足足有五六十斤重。
不久,父亲病倒了,与病魔抗争了几年,便离开了这个令人无奈的世界。两条绵毡至今依然铺在床垫上,那是父亲留给我触手可及的念想。
六月六晒龙袍,这是南方的习俗。陇东乡村至今也保留了晒旧物,晒棉袄的风习。山青水碧,烈日吐焰,又是周末闲暇之日,我把两条绵毡拿到楼下晾晒,吸引了过往的许多目光。老年人看到绵毡,似乎看到了一段往事,感叹物事流转,岁月匆促,年轻人却满腹狐疑,不知此乃何物。再过几十年,还有谁能认得出这是一条绵毡?羊群就是飘落人间的白云,白云就是汹涌在天庭中的羊群。站在窗前远眺,湛蓝的天空中,父亲的羊群汹涌澎湃,何其壮观!
人世原本就是天堂和地狱之间的一片荒原。没有耕耘,就没有收获;没辛苦,就没有幸福。人生在世,就是用涔涔汗水换取大自然的馈赠,包括穿在身上的衣服,收进仓里的五谷,盛在果盘里的桃李,当然还有床铺上父亲为我留下来的绵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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