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姓名,因个子高,有人喊他“长人”,又因长得黑,有人叫他“黑人”。这条市场兴盛于棚下,唤作“长人”的男子不少,为避免混淆,大家把黑人的称呼固定给他,以示区别。
事实上,他真的很黑,他的黑是灰尘扑面的黑,是日晒雨淋的黑。他在市场上没有家。尽管这个市场所有的店主都没有家,他们只是居住在此地“挖金”,挣了钱有人离开,有人带来另一批亲戚继续留下来“挖金”,但不管怎样,大家都有租了房子,接了孩子老婆,过起了烟火气十足的日子。而黑人连个居住地都没有。
黑人长得粗壮结实,脸上沟壑纵横,仿佛历经沧桑的庄稼老汉。其实,他三十岁不到。
最感染人的是他的勤快,无论谁家卸货,他总是赶上一步搭把手,遇见心情不错的店主,会赏他一根烟抽;倘若遇上打牌输了的店主,会瞪他一眼:去,离我远点!晦气!
他刻意讨好的笑脸僵在半空,那张嘴开也不是,闭也不是。他悻悻地回到自己的破板车上,盘腿斜靠在那辆脏得辨不出颜色的破棉絮上,眼神茫然地望着来来往往地人群。
大多时候,他是沉默着的。这辆板车既是他流动的家,也是干活的伙计。他与它厮守着每个黑沉沉的夜晚,又与它战斗着每个热气腾腾的白天。
夏天还好说,冬天总是很难熬的。他蜷缩在破板车上瑟瑟发抖。好几次夜里被冻醒,不停地绕着板车搓手跺脚。但他是如此渴望冬天,冬天他的活儿比平时多好几倍。挣得的钱是夏天的十倍。
那年冬天,父亲搬家,雇了黑人,一屋子的家什运输包干100元,黑人愉快地应承下来。他一趟趟地把锅碗瓢盆端下楼,装满一车货物后,拉起板车健步如飞,力大无穷。
搬完家已近中午,黑人接了钱正要离开,父亲说:留下来吃个饭吧。
这……黑人迟疑地看着母亲,怕女主人嫌他脏。
母亲热情地说:留下来吃饭吧,没什么好东西,只是添双筷子而已。
黑人不再拒绝,他来到水龙头旁,不断地用手捧水洗脸,脸颊汩汩流淌的不知是汗滴还是泪水。
桌子是四方桌,我们四个人本应各占一方,然黑人忸忸涅涅,只拘束在桌角。我不敢与他对视,怕一不小心看到谦卑的眼神。
那天破天荒的母亲用盛面条的大海碗给我们盛饭,正当我不解时,父亲用眼神制止了我。
黑人吃得很快,他大口大口地扒饭,在父亲的一再提醒下才夹了一点点青菜。对于鱼肉一筷子都没动。
黑人一口气扒完了三碗饭才歇下来,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好久没吃这么饱了,这是我从家里出来后第一次吃饱饭。”
啊,怎么会?这个时代还有人填不饱肚子?
为省钱,每天只吃两顿,早晚各一个馒头。他嘿嘿地笑,露出发黄的牙齿。
等攒够了一万元,我就回家造房子了,别看一万元在你们这里不算什么,在我们老家可以造三间房子,到时候我那两个儿子就不愁娶不到媳妇了……
黑人的脸上闪着光,灿烂得如花儿绽放。
过不多久,黑人从市场消失了,有的说半夜被争生意的搬运工狠揍了一顿赶出了市场,有的说他攒够了钱回家造房子去了……
我更希望是后者。
后来,我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站台上等火车,帮我扛行李的华人兄弟说: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国造房子。
我的心颤了一下,当年黑人兄弟的话惊人的相似,只不过眼前的华人兄弟更辛苦,每天打黑工十八小时。
如今,不知道他攒够钱回国了没有?
某天,我到香港采访时,在旺角皮料布场,大清早的总窝居着一群黑人民工,他们等待雇主的雇佣,如果有人驻足停留,他们的眼神马上燃起希望的光芒。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黑人兄弟……
生活,很不容易,但愿这些出卖苦力的黑人兄弟,都能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为家人擎起一片晴空。
黑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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