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头,满街流,老仁郑红旗那个头磕得真是轰动全村。逢人便磕,磕便深磕,趴在尘土里久久不起,一根粗粗的柳木哀杖拍得地嘭嘭作响,头在哀杖上抵个没完没了。
红旗身量大,一把苘捆住了白粗布孝袍,鞋也用白粗布鞔得严严实实,尤其是孝帽被一根叠成四指宽的白粗布带子缠裹得周周正正,右鬓角上还系住了一个核桃大小的棉花——真如戏台上一般好看,也引得全村人争相观看。村里闲事头二麦扬足了嗓子一声“起棺——”,只听得灵屋门槛外一个碎裂又干脆的“咣”,便炸响在一片哭声与赞叹声里。红旗的摔盆,真叫石破天惊,村上曾当过大队会计、已经八十又七的郑卫道说:“这是咱村七十年来摔盆摔得最成功的一次。”而且,他还预计说:“再有七十年,摔盆也不会有超过红旗的了。”一般是盆摔成几片也就罢了,红旗这一摔,简直就摔成了粉碎,雹子般四射却又不伤一个人。
正是盛夏七月,泼火般的太阳早早地就把人闷得喘不过气来。眼看着就要四十的红旗却是豁了出去,守灵哭得昏天暗地,出殡更是死去活来地哭嚎——那么厚的孝衣溻得呱呱透,胸前的白布已经被汗水泪水湿成了暗灰,还在暗灰中结着丛出的碱花。红旗的父亲当了近二十年村头,也算是为大家操劳过度,鞠躬尽瘁了。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死会让这个大儿子成为全体村民赞叹和传说的大孝子。
丧事过去不到俩月,红旗就要来找我聊聊,因去济南参加一个散文学会的活动,参差了一下就延宕下来,想不到疫情就将这个“聊聊”拖后到了今年的四月。前天一大早,就接到红旗的电话,竟已从县城来到了小区门口,说门卫不让进,需我去领一下。我一边怪他疫情还没过去就乱跑,一边烧水泡茶。茶还没泡好,他就急切切地对我说:“三哥,再不找你聊聊,能把我憋死。”只是他聊的内容,太让我目瞪口呆了——
“三哥,我那个摔盆哪里是悲痛,那是终于解放的痛快,您大叔,不,我当时心里呼叫的却是‘你这个老东西可死了!’
“三哥你别打岔,得让我一气说完,憋屈了这么多年,没有个啦啦的人,想来想去,知道三哥开通,只好给你倒倒苦水。几十年了,这个家,从来没有商量头,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说了算你得说得对才行,像对俺娘的病,他不上紧还不让俺姊妹几个当一点家。三哥你想想,再穷的人家病重了也得上上县城医院,让专家经经眼吧?可他硬是说没事,躺躺就好了,非把您婶子的病给耽搁了他才算完。
“我最恨他的是在俺娘病重的时候,他还与那个黑魔鬼混。他叫她黑妮,我偏咒她黑魔!屁股大奶子大看把他迷的,都不顾众人眼,欺负黑魔的丈夫老实巴交,在人家家里就敢眉来眼去。最让我起火的是俺娘看病他不掏钱,却给黑魔一再地一掷千金。三哥,我恨不得都有杀了他俩的心,只是那时我还小,他又是全村有名的大力士。你对俺村熟,还记得村西那个打麦场不?场上的碌磙,全村就他一个人能朝手心里啐口唾沫,弓下身往肚子上一靠,‘呜’的一声就能搬起来,围着场子转一圈。一口袋新麦一百五六十斤,他能一口气从打麦场扛到村东黑妮的家门口不换肩。为了讨好,连点脸面也不顾了,好孬也是个村头呀。再说了,你拿全家的钱填花外人,起码也得全家商量一下吧?俺娘再是没有地位,再往低了说也得算是家里的人民,却连个知情权都没有。
“三哥,你肯定会在心里评价我是个大逆不道的不孝之子。这个事我是琢磨透了,要说大逆不道,要说不孝之子,他才是!你知道俺爷爷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是大队的支书,那威望真是没有比的。听村上的老人讲,大跃进那时候,就是俺村报的产量低。上边压,周边挤,可是爷爷就是认死理:打多少粮食报多少数。被拔了白旗不说,还落了个‘瞒产私分’的罪名,被撤了职。等到别的村大量饿死人、我们村却都好歹坚持活了下来,村上的人这才知道了爷爷的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回时兴选举,爷爷就被选为村的一把手,那些年真是村里的红火年,唉,谁知让俺这个接手的老爹都折腾得差不多了。父亲当村头,有八成是沾了爷爷的光,大家都还记得爷爷的好。可他一改爷爷的好做派,啥都积极得让人咬牙切齿,别的不说,光是计生与拆迁,他就造了多少孽啊!郑卫道我要称他大爷爷,人家为了自己大孙子能够顺利面世,都跪在了他的脸前。俺娘正和着面,手都没来得及擦,赶忙跑过去将郑大爷爷扶起来,还一声一声“大叔”地陪不是。他倒是变了软和气,谁知他套出了大爷爷大儿媳妇的藏身地点,便让黑魔,噢,对了,他已经提拔了他的黑妮成了村妇联副主任,领着一班子人将人家捉到公社卫生院,毁了一条生命。就为这,大爷爷大病了一场,差点要了命。三哥你不知道,我最不能看见家里他的那一墙奖状,多少回都想一个个扯下来踹上两脚。发丧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就将那些东西拆巴折巴踩了跺了全填在锅底下烧了。
“我哭我嚎我磕头,没有一点是为了他,全是为了我那早逝的娘(此时,红旗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哭起来,一个大老爷们,我不好劝,只有等他哭完。谁知他哭着就又说起来)。村里人都说:‘平常看红旗对他爹难有好脸,人一走才知道了孝子的悲。’其实,哪里有一点悲,三哥,说到这里,就是天打五雷轰我也得说实话,他死了我全是痛快,可卸去了一家人心口上的一盘磨!”
我能说什么呢?那天,直到红旗戴上口罩我送他到方圆小区门口看着他坐进那辆白色的POLO车里,也没有说一句他的是或不是。红旗不会怪我的吧?也许,他需要的就是让我听完他的诉吐。
2020、4、20日草于垦荒斋
(不出县名村名,也不用我的这位老仁的真名,是读者可以谅解的吧?)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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