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白年轻时候特别想去江南看看。想看丘陵连绵，想赏粉墙黛瓦，想在梅雨时候挽着爱人的手走在水乡特有的青石板路上。如果有幸能遇上一场皖南的雪就更好，撑一把小伞看青灰色的屋檐瓦楞上落一层薄薄的白；或者干脆就不打伞，总归南方的雪都不会大到哪去，两个人就牵着手，在雪里走个白头。
可是直到两人真的恩恩爱爱到了白头，他俩也没机会真的到皖南看看。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天气预报说南方会有一次大降温。小歌手老来不唱歌了，跟裴白一起经营两人的公司，在他“梦开始的地方”定居，黄浦江边倒也过得幸福。两个九十好几的老人查了天气一合计，干脆把公司交给下级打理，买张票就往皖南奔去。黄山已经不适合两人的腿脚了，但去三河古镇逛逛总是可以的。
他们对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做好了规划。裴白收拾了满满的一个行李箱，张杰看好了要去的老店，可他俩都没算到江南的秋雨能把寒意裹在潮气里送到人骨子里。连绵的雨里，张杰病倒了。
到底是从小到老都勤于锻炼的人，张杰吊了两瓶水就恢复了神采奕奕。出院前被认出他来的医生拉着体检，他没拒绝，还拉上了裴白。也就是这次体检，让两个人的旅行彻底泡汤。
张杰的记忆还停在裴白站在门口催他出门下楼散步的画面，怎么突然门口的那个人，就躺在了病床上呢。
两个人平日也注意身体健康，少有病痛，住院处的景象只在张杰的梦里出现过。可现在，他真的要在这不熟悉的省市、守在这不熟悉的医院、陪着那个熟悉却正迅速瘦下去的人。
被雨偏爱的皖南的初秋，只有陪伴能让人觉得温暖。两人的话题绕到雪上，只能是无奈。上海是被雪爱着的，江南小城不是，张杰只能陪病床上的爱人思念黄浦江边的皑皑白雪。
【真想看雪啊。】可惜只有雨。梅雨是每年都有的，却很少像今年一样没完没了。
【那你赶快好起来，我们回上海看。】年还有一阵才到，快些好起来，我们还来得及裹着厚重的大衣，在楼下放两支烟花。
雨还在下，气温还在降，悠悠的腊梅香比以往飘得还要早，到了深秋已能够辨出。裴白一天比一天吃不下饭，却总能好言好语劝得爱人不因为担心和揪心少了饮食。
突然有天雨就停了。懒洋洋的阳光和着已显浓郁的腊梅香挤进病房窗户开着的小口，昏睡了许久的病人也就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趴在病床边的人却没醒，迷迷糊糊的梦里，他的白发被一双冰冷的手轻轻抚过。那手从发抚到额头，再到他梦里也锁着的眉，终于是把他弄醒了。初醒还有些迷茫的眼在撞上爱人浑浊许久突然明亮的眸子时瞬间清澈，然后很快蒙上了湿意。那鹿眼像他俩还没能一起踏过的雨里的青石板，点点细雨落上也看不清晰，只有雾气升腾。
【别哭，你别哭。】打着点滴的手被药水灌得冰凉，在爱人眼角揉开的时候动作却温柔十足。可还是冷的。
【我没哭。冷吗，我去关窗户。】扯出一个笑，想去关窗户的人却被拉住。那双手前几日连颗药都握不住，此刻却足够有力阻住他的动作。
【是有点冷。你抱抱我吧。】
拥抱在两人的生命里从不是奢侈，可一向温柔熨帖的裴白几时说过这样撒娇般的话。
一向执拗的张杰这次妥协得很干脆。他轻轻环住病床上单薄的人，那人的呼吸喷在他脖颈，痒，而且暖。
拥抱结束得很快，裴白的话从来不少，此刻更多，絮絮叨叨得提醒他生意上的经验教训、生活里的收纳技巧，保险柜里的现金、银行卡里的余额都数了一遍，甚至连楼下菜场哪家卖菜的会克扣斤两都说了一遍。末了又笑，哦，你怕是短时间还回不去。
【这种事情有什么可记的，我不爱算账，也不爱收拾，烧菜也嫌麻烦，你好起来，你自己记着。】张杰的手握着那只输着液的手，怎么都捂不暖和，也要捂着。
病床上那人也笑，跟以往一样带着温柔和包容。【小杰你看，下雪了。】真的下雪了。阳光正好的日子，这偶尔才会被雪青睐的徽州小城终于又一次迎来了雪的临幸。【我有点困，扶我躺下睡会吧。】
【好的呀。】成都的乡音和上海的吴侬软语在裴白住院的日子里早染上了一股鱼米香，可在这难得的雪里，张杰的回应又好像带着两人回到了黄浦江畔，回到了两人的家里。
到底是江南。一场雪还没让瓦楞泛上白，就在又一场雨里化了个干净。气温终于到了零下，冬天还是来了。
可那终于能撑伞去古镇逛逛的老人，却在爱人的睡颜里，看见了春暖花开。
【您好，我找我爱人。他叫裴白，我…忘了他的病床号。】握着一小束花的老人有点不好意思，在前台护士对他身体状况的问候里倒还是彬彬有礼得有问就答。
【既然不方便探视，我把花放这吧，你们方便的时候帮我转交给他。麻烦你们了，谢谢。】老人被婉拒也不恼，仍是温和笑着拜托。转身离去也不见犹豫，步伐坚定。
【唉，得有几年了吧。也是难为他，两人是出来旅游的，结果还没开始玩爱人就检查出了大毛病。爱人去世以后人就不太清楚了，隔三差五来找他爱人，每次都带花。好在名字他倒是一直记得清楚，要不我们也猜不到是谁。】小护士叽叽喳喳的，【幸好他还能记得起回家的路。哎你们听过他年轻时候的歌不，可红了，都跟现在的那谁一样。哎就是那个谁…】
医院前台总是有数不清的话题可以聊，老人走了话题也就切换了。那束花倒还留着，香味平淡，但持久不散，默默远传。
几年时光过去，医院的各种设施翻新，娱乐圈里各种小辈也不停更新换代。只是秋雨仍是绵绵长长，潮湿的寒意里，老人记得照顾生意，记得在家里屯上各种应急包，记得买菜时候去公平称核对斤两。
也一直记得，等他爱人康复，盼他爱人回家。
end
……？
裴白去世后捐赠了遗体当了大体老师留在了江南小城，张杰也干脆就近买了房子陪着。这天他出门去医院送花出发得有点迟，回到家的时候夕阳只剩一点余光。他坐在餐桌边等天黑透，等了没一会儿，顶灯亮起。
【干嘛不开灯啊。】裴白飘着，嗔怪的语气。【晚饭做了吗？】
【没呢，这不等你回来指导吗，我怕我不留神把厨房炸了。】张杰也笑。他是腿脚不利索的老人了，爱人现在却是两人刚遇见时候的年纪，眉眼里有着他看了几十年的温柔，也有他爱了几十年的朝气。
【行吧行吧，你去做，我语音指导。今晚做什么？熬个鲤鱼萝卜汤？】
厨房里的暖意慢慢升起，裴白拎着菜飘进厨房，居高临下得指挥自己的爱人小心使刀。突然那人停了动作，裴白以为他伤着哪里了赶紧飘下去，却对上了一双相伴几十载始终亮晶晶的眸子。
【裴白，我今天忘了跟你说，能盼到你回来真好。】
夜黑得有些失真。虚幻的真实里，两人交换了一个每晚都要重复的问候，交换了一个每晚都要重演的吻。
【能盼到你回家，真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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