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作者: 陈彼得在路上 | 来源:发表于2018-08-18 12:24 被阅读1496次

          今年对于我来说是个不好的年份。年初的时候我就有预感,担心父亲是否活能活过2018年,但仍期盼他的病情有好转,只是没想到那么快。2018年7月4日,父亲去世了,享年68岁。

          这些日子我时常想他,想他的最后一刻,想他竭尽全力睁开眼睛看我们满是不舍的样子。每每想起,父亲的一切便一幕幕浮现,像刚看过的电影画面,犹在眼前。

          父亲是我所见过的最勤劳、最能吃苦的人。他出身贫苦,从小到青少年时期多数时间基本吃不饱穿不暖,但从未见他抱怨生活的苦。我长大以后多次听他谈起以前的生活,他时而提起的事是,“别看我一米七几,身体健壮,其实我青少年时是很瘦小的,我是二十四五岁才长的身体。”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开玩笑,我自己十六七岁都长得人高马大了他怎么可能二十四五岁才长身体。后来看他每次毫无开玩笑的样子和旁人的说法,对那段历史的了解以及一些知识的掌握,再无“怀疑”。父亲因年代关系,读书不多。他做过很多工作,上过山,砍过柴,下过田,插过秧,种过粮,种过瓜,大跃进时期做过生产队会计,行过船,挖过砂,搭过灰,做过砖窑,挑过砖,做过商人,卖过潮瓷。父亲大半生处于逆境之中,穷其一生只为能够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供我上大学。

          父亲是个普通人,但一生忠直,为人很受人尊敬。当年村里人推举他做村会计,他不做,有人觉得他有点傻,但他自有自己的坚持,因为他觉得靠做村会计的拿到工资很难养活一家人,要靠自己的本事养活一家人。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做人要对得住乡里叔孙”、“不能做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在他健在时,村里自家房头(宗族的分支)的白事很多都是他在理数,他都理得非常清楚明白,深得房头人信任和尊重。他去世前,家里至亲、相熟的乡亲都经常来家里探望,陪我父亲坐坐。感恩您们给他最后的时光带来的暖心记忆。在他去世后,很多相熟的乡亲都觉得很惋惜。

          父亲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人。年轻时有一次去离村里很远的山砍柴,村里的一个阿姆也带她十来岁的儿子上山砍柴,在回程时,阿姆儿子也挑些柴,由于太瘦小,也可能也因为那时候人们很多吃不饱,翻倒在山沟。父亲挑着很重的柴经过看到了,扶起阿姆儿子,将那阿姆的柴和自己挑的原本已经很重的柴绑一起,硬是抗着挑回家,而让阿姆挑她儿子小的那份。那阿姆也是一个极其感恩的一个人,我每次在村里见到她,她都说“你父亲人过好(极其好),过受我尊敬”,然后将几十年前帮挑柴那件事又说了一遍,每次见到我都会说一遍,我有次跟我妈说起,我妈说,“可能她要念叨一世人”。父亲去世,她见到我,又再提起,不免唏嘘,感慨“恶鬼捉错好人”!

          父亲很传统,在我大学毕业后,他其实一直想我早点成家立业,村里和他年纪相当的人很多早早就当了爷爷,没读大学的孩子很早就结婚生子了。但他也没催我,他知道我读完大学相对比同龄人晚了,他也知道我的压力,而且婚姻也要靠缘分。我那时也没太大的紧迫感,直到后来有一次他跟我说,村里哪位叔叔(比我父亲小很多岁)也当爷爷了,我才清楚父亲的迫切希望。父亲一生节俭,倾尽所有,给我们最好还生怕不够。我工作后多次劝他不做或少做点活,但他不肯,一直说“等你结婚我就不做”,但其实我结婚后他又说“等你们生孩子我就不做,带孙子”,最终在我儿子出生半年多后,“突然”病倒才停止劳作。父亲一辈子没挣多少钱,但也足以给家庭还不错的生活,并供我上大学,已然非常了不起。

          父亲是一个很爱家庭、重感情但不善表达的人。他平时话不多,有时爱跟邻里开玩笑,特别爱小孩子,尤其孙子孙女。在父亲治疗期间和最后的岁月里,我的两个小家伙,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住院期间准备了很多孙子孙女的视频给他看,回家休养孙子也一直在他身边。父亲在前面几次治疗,效果非常好,我们也接父母到我们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其实,父母在深圳生活得并不习惯,他们更多的是很爱很爱孙子孙女,想帮我们带孩子。感谢孩子的妈妈,为家里生了两个小宝贝,让父亲可以享受天伦之乐。在后期的一个周末,我们回到家里,父亲说,“以后不能帮你们带孩子了”,说着不免落泪,我们宽慰他不用担心我们自己能带。母亲跟我说,“你爸这几天跟我讲了很多在医院治疗的事情和见闻,并说儿女们还是很孝顺的,但说起自己身体一天天变差难过至极。”临了,母亲有点小抱怨说,“你爸还没有对我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我知道,父亲对于儿女对于母亲爱得深沉,只是不善表达。在父亲的最后几天的日子(当时并没有想到会那么快),我请假回家照顾他,那天一大早,他呼吸有些难受,母亲和我在他身边,父亲拿开吸氧管,眼眶含泪,倾尽全力,边喘边对我说,“要对你妈好一点!”我紧握父亲的手不停点头,母亲在旁泣不成声。

          父亲没有跟我说过什么人生大道理,他可能觉得最好的教育就是以身作则吧。作为男人,他勤劳,善良,有担当,正直,包容,坚强。他的人品,对我身教胜于言传的影响,这是比钱财富有的多的多的财富。我们父子平时交流不多,他病倒前有时我回老家,只是和他一起看看电视,偶尔交流几句,没有刻意聊天,他已很满足,几天时间他都很高兴。在他眼中,我从小成绩一直很好,并考上不错的大学,我知道他一直蛮以我为傲的,虽然他从未当面和我说过。我和父亲更多的交流是在他病倒以后,在广州治疗期间,我有次带他到我母校广州校区转了转,跟他介绍新图书馆,教学楼,体育场,带他在校园吃吃饭,和他谈我大学的学习和生活,同学和朋友,跟他说我知道他那个年代农村出生的父辈的不容易,能供一个大学生已很了不起,跟他说我现在工作待遇挺不错不用担心治疗的费用,父亲没有说太多话,只觉得他蛮欣慰的,虽然那时他走路比较长时间会有点累,但还是在校园转了一圈。

          父亲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他并不是“突然”才病倒的,在病倒前的几年每年都有一段时间身体气喘,但治疗后都无碍,病倒约一年前左右还在县人民医院查过说是“慢性支气管炎”,我那时也放心了些,也买了很多治疗支气管和咳嗽的药给他吃。那时,我觉得,重疾离我们好遥远,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假如我有早点把父亲接到大城市大医院仔细检查身体的话,结果可能会不一样。带他到广州确诊后,我几乎查遍了各种我能查到的资料,关注各种公众号,加入各种病友/亲属QQ群、微信群,了解各种治疗方案,最主要的还是和主治医生沟通定方案。从确诊后,我们一直没敢告诉父亲他得的什么病,一直跟他说配合医生的治疗会好的,但我觉得他自己是知道的。父亲从确诊到去世,总共活了2年8个多月,期间经过十几次的治疗,他都默默挨了下来,没有叫过一声痛苦。但我知道,那是一种噬骨之痛。前面几次治疗,效果非常好,他也非常乐观。住院期间,父亲和我,姐姐/姐夫经常会玩玩斗地主,医院护士看父亲高兴的样子,说很难见到心态这么好的病人。

          父亲是一个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充足的提前量的人。他很自律,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做什么事情都提前安排得很好。病的后期发展速度非常快,各种并发症也让父亲非常的难受,最后一个多月呼吸不畅难以入睡,靠买的家用制氧机吸氧才稍微好受点,父亲的身体几乎一天一个样,最后十几天尤其明显。就在我请假回老家照顾他的那个晚上,我回到家已很晚,他一直等着我,交代我第二天去收拾老屋,我劝他不用着急,他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要提前收拾好”,也许那时他已觉得自己活不久了。

          生老病死是生命常态,是最自然的自然,但也是最痛苦的痛苦。我还清楚记得在父亲去世的三天前,我看他太难受,我和小叔,姐夫一起把他送到市人民医院,当天我还喂父亲吃莲雾呢,吃得很好,然后第二天就不行了,吃不下东西了除了一点水和牛奶,在医生各种检查之后确认很难再做有效的治疗后,我在医院的走廊和电梯里哭得像个SB。

          父亲是有福气的,在家里去世时安详而宁静。在他去世时,妻子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女儿女婿外孙弟妹等都在身边。在家乡这块土地上的传统是,一位即将过世的老人如果能够在子孙的亲眼注视中走完最后一段路,是被认为 “有福气”的。给父亲送殡的那天是周五,根据乡里习俗,所有要通知的亲人、亲戚,宗族、房头的人都提前通知了,很多都赶回来送父亲最后一程。父亲生前不喜欢太麻烦人,我的同学好友很多在外地的我没通知怕太麻烦大家,主要通知了在家乡附近的一些同学好友,他们很多也专门请假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那天,在按乡俗给父亲办送别仪式的时候和送殡的路上艳阳高照,最后上了殡仪车一段时间,才下起了瓢泼大雨。那天,3岁多的儿子很乖,在送殡的路上我抱着他,脑子闪过《寻梦环游记》的情景,我告诉儿子,“爷爷最疼你,你要记住他”,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办完父亲的丧礼后,我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陪在母亲身边,接下来便开始了几个星期的出差,工作事情多的时候不会想太多,工作之余经常陷入无边际的空虚,躺在床上睡觉也时有半睡半醒的坠落感。父亲去世后这段时间,经常半夜醒来,有时做梦吓醒,而后再难入眠。这些日子,更多是靠女儿振作起来的,出差期间每次视频都爸爸爸爸叫不停,每次回家都能暖化我心,跟她说“我爱你”,她能清晰地带点奶声奶气地回“爱你”,我跟她说“爸爸知道”,她也说“知道”,然后就望着我笑。(儿子这段时间在老家陪他奶奶,小家伙horrible three很多时候打电话同我讲不了几句话就去玩了)。

          亲情是最可贵的,也是最割舍不开的。从父亲生病治疗到去世,没有姐姐、姐夫、叔父,我可能分不开身边工作赚钱边照顾父亲,更抗不下来。父亲在广州住院期间,短至一两个星期长则三个月,主要是姐姐或姐夫在医院照顾父亲,除了每次治疗前的检查和与医生沟通确认治疗方案,其他工作日我都在上班,只有周末才能去看看父亲;回到老家很多时间是叔父在跑前跑后帮母亲照顾父亲,家里至亲唐表兄弟姐妹们等也出了很多力。在潮汕,在能力范围内多生孩子,老有所养,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并不都是腐朽的传统,谁知道明天和厄运哪个先来临呢。生命是一种传承,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

          人生总有遗憾。在父亲的病情上,我能做到的是尽我的能力给他较好的治疗,并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陪伴在他身边。我有些遗憾的是没能早点结婚生子,以让父亲能多享几年的天伦之乐,以及还没有来得及对他说的我很爱他。父亲的遗憾是没能陪伴母亲走更长的路,没能看着孙子孙女长得更大些吧。有些事,他不等你,已来不及;他等过你,已来不及。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父亲的儿子。

          那天目送父亲火化时,我拍拍寿棺父亲肩膀的位置跟他说“爸,有火,快走!”。当下,我的脑袋一激灵,仿佛一阵风拂过我的脸庞,我知道那是父亲的灵魂在与我告别,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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