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时候,隔壁住的友人借了本书去读,他把书拿给他,看着他离了屋里头,终究还是抵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地潜入他的窗前,从外头往里一看,里头的画面,让他惊住了。
只见友人坐在桌前,那本书摊在桌上,他只奋笔疾书,转瞬便成了一页,也不折叠起来,只就着旁边的烛火点燃,送入口中。
这是什么邪术吗?他在窗外看得心里一惊,想起了蒲松龄先生的《画皮》,心生惧意,转身要跑,慌乱中又弄出了声响,惊动了屋里那个,他心说,完了……
2、
清朝顺治年间。
陶圣俞是顺天府著名的才子,可与名气不相称的是他科举总是不中,年纪不小了,还是个秀才,这一年,又到了乡试,他租住了一户小宅院,每日读书极为勤勉,期望着这一次能取个名次。
一日,读书累了,出门散散心,在门口遇到了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也是一身布衣,背上驮着个小小书箱,东张西望没着没落的样子,他便上前搭话。
这一说话,发现这读书人与自己极为投契,于是,他便热心的把这人让到屋中,两个人同吃同住,互相做个伴,也少一些苦闷。
那人自称于去恶,顺天府人士,和陶圣俞是同乡,圣俞自然就更为欣喜。
只是,这于去恶与常人行止有所不同。
他的书箱里,一本书也没有,只有笔墨砚台;平日里莫不是在桌前呆坐,就是在榻上懒洋洋地卧着,也不爱出门,也不像圣俞一般,手不离书。
圣俞问起,他只笑道,临了要考了才读书,岂不是渴始掘井吗?来不及啊来不及。
或许真的是学富五车,到了考试也是信手拈来,才有这般的自信吧,圣俞看他如此,以为他胜券在握,自己这般埋头苦读却总是一无所获,心里又酸楚起来。
3、
那一日撞破了于去恶的秘密,圣俞着实被吓得不轻,以为自己遇到了邪祟,命不久矣。
谁知道,去恶倒是不忸怩,因与他交好,叹了一声,哥哥啊,我若不说实情,怕是我一颗心挖出来给你,你都以为我是奸佞,可我若对你说了,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妖异啊!
原来这去恶本是个老鬼,生的时候就是个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秀才,到了阴间,有才学高的“名鬼”,也可以不需要入六道轮回,直接定了阶品,配了官位,享受永生。
每一年的七月十五是阴间士子入闱的日子,而七月十四执掌文运之神梓潼帝君会先给阴间的主考官设考,以保证主考都不是庸碌无为的,是为公正,也就是有了这份公正,才让人觉得还有指望,搏上一搏。
说到这里,于去恶又叹到,如果阳世科考也有一番考量,你我这样的读书人,就不会如此失意落魄了,圣俞听了,只觉得心有戚戚焉。
于去恶正是要参加此次阴司的科考才埋头用功的,只是,鬼与人毕竟不同,抄了、烧了、吞下去就当做是读书了,才把圣俞给吓得大惊失色。
二人把一切都说了开,活着一样都是艰难的人,死了也是一样的鬼,有什么可怕的?圣俞对于去恶反而更是多了一分同病相怜,两个人比以前还亲密起来。
4、
于去恶终究失了算,这一年的七月十四,主考官的考试,因为梓潼帝君去都罗国封王而作罢,他知道了消息,和圣俞二人长吁短叹许久,郁郁寡欢,难展笑颜。
同为读书人,圣俞懂他的无奈和不甘心,可是,又能如何呢?苍白的语言安慰不了失意之人,两个人只是默默对坐良久。
七月十五到了,去恶对圣俞说道,今日入闱,有件事要麻烦兄长,天亮时候,烦你对着东方点起一炷香,呼三声“去恶”,招我回来,圣俞自然是应允尽心。
圣俞一夜辗转无眠,备了酒菜等去恶归来,东方既白时分,依约点起一炷香,呼了三声名讳,谁知道,去恶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又带回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公子,名曰方子晋。
子晋腹有诗书,不过,到底少年轻狂,说起来倒有几分可爱。
题目有七个,都是平时里熟稔的,可看到本次主考官的名讳,当即便弃考,收拾了笔墨,从考场中出来,恁是有才,也中不得了。
这份洒脱,于去恶深为激赏,于是,带他来见陶圣俞,以相交好,说到这里,三人笑成一处,圣俞顺势问道于去恶考得如何。
去恶说道,尽人事罢了,虽然不是上乘,但是针砭时弊,也是痛快,不客气地说,满场中应该以我的为上佳。
子晋听到这里,笑道,哥哥的文章自然是最好的,可是,审考那一个却是个有眼无珠的,只盼着哥哥这份得意能一直到放榜之后啊!三人在一处又叹息一回。
天色晚了,于去恶和方子晋二人留宿在此,天明,方子晋早早地要走,圣俞挽留不住,很是依依不舍,一连三日都没有再登门,圣俞心里挂念,想他再来,去恶倒是看得开,说道,不用挂念,一定会来。
过了两日他果然来了,把一叠诗稿交给圣俞,说是自己平日旧作,都说见字如见人,陶圣俞捧着那卷诗读了一两首就爱不释手,连连称赞,于是,与方子晋更是亲厚。
三人在一处,喝酒论诗,日子自然是舒展多了。
5、
到了月底,是阴间放榜的日子,子晋知道于去恶有些心有怯意,便自去帮他打听,只是,他凄然而回,于去恶纵是多么有才学,也免不了落第的命运,三人对坐,那苦涩无以言说。
忽然,子晋想起来说道,大巡环张桓侯听说要来了,莫不是因为这一次科考主考官不力,文人不平之声阙起?若是这样,那哥哥的前途就又有翻转的机会了。
原来,地府有个张桓侯,三十年巡一回阴曹,三十五年巡一回阳世,荡尽两间不平事,读书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仰仗着张桓侯来主持公道。
于、方二人商议定,便一同去了阴曹地府,看看事可有缓,两天两夜之后,终于带了好消息回来,张桓侯把原来的地榜废了,又重新审了一遍考卷,原来榜上的人去了三分有二,而于去恶榜上有名,如今,已封了胶南寻海使,稍晚一些,便有车马来接他去上任了。
生前死后多年,于去恶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三人一起喝酒庆祝,于去恶看着方子晋,对陶圣俞说道,我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只是,子晋科举无门,无所依靠,你能否空一间屋子,让他有个容身之所啊?陶圣俞说道,那有何不可,就算只有一间屋子,难道不能像现在一样睡在一张榻上吗?
三人又喝了一回,于去恶的车马到了。
他欲语还休,终于对陶圣俞说道,你虽然勤勉,但是奈何生不逢时,恐怕科举一途无望,榜上虽无名,脚下却有路,不要在此蹉跎岁月。
陶圣俞听罢了叹息一回,于去恶又说道,这世上的路就是这么走,明知不可以,偏要都经历了才会甘心,你只放宽了心,不要太执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皆是缘。
于去恶又没头没脑地对方子晋说道,你不要在此停留太久,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就去吧!说罢,便安排了车马,让方子晋坐了,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陶圣俞对于眼前看到的,虽有疑虑,却也不多问,先别了子晋,再与于去恶道别,剩下自己孤身一人,考期将至,也是要忙一场了。
6、
三场过后,圣俞对于结果已经了然,也不多想,只是还惦记着子晋,于是速速回到家中,谁知道,家里没有方子晋,自己却多了一个弟弟,与父亲说起,才知道原委。
原来那一日,陶家父亲白日卧榻小憩,刚刚睡着,就看到门口来了一辆马车,车中下来一个美少年,来到陶翁面前口称父亲,说是遵了大哥的嘱咐,先回家来,大哥要等到考了之后才能回来。
陶翁梦中惊异,心里一急就醒了,谁知道,内院里的夫人,又诞下了一位小公子。
圣俞听到这里,喜到,原来是这样!便着急想去看看新生的娃娃,奈何祖宗有训,成年男子见不得新生小儿。
可是,陶家母亲早已年纪不小了,这孩子生下来又是夜夜啼哭,怎么都不得章法,无可奈何才让圣俞入内把那小儿抱起来。
说来也是奇了,那不足月的小娃娃,听到圣俞的声音居然就安静不哭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圣俞摸摸他的头,他便闭眼入睡,一夜安眠。
方子晋投生为这个小娃娃做了陶圣俞的弟弟,于是,起名叫做小晋,四岁时就离了母亲,日日与兄长在一处,圣俞拿着昔日子晋的诗文给小晋读,过目不忘,出口成章。
小晋长到十一二岁,便看到了当日方子晋的模样,兄弟极为友爱。
7、
陶圣俞到底是没有中榜的时运,后面又考了两次,次次都不中,真是应了于去恶说的话了,不过,因为早就有准备,他便也能平和接受命运。
顺治十四年,科场整肃,好几个主考官被拉下马,考生们的试卷得以重新批改筛选,圣俞因此得了个贡生,他知道,这是张桓侯来了阳间巡查,才有了这样的景象,只是,他平生的意气风发,已经在一次次的失意中消失殆尽。
如今,他只一心教导幼弟成材,说道,有此一乐,翰林院都不去了。
这便是普通读书人的一生,毕竟,张桓侯三十五年才来一次,人又有几个三十五年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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