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二十四）

雁丘（二十四）

顺着竹哨声，清远和顾茂田跑到山后面，玉秋躺在草地上，红枣站在她的旁边，不停地踏着地。

“咋的了？哪受伤了？”清远不敢随便搬动她，细心地检查着她的胳膊手脚。

“腿，清远，腿被石头磕破了。”玉秋说。

“还好，不是骨折。”清远撕下背心，给玉秋包扎。

“来吧，我背着吧。”顾茂田说，“小陆啊，我就答应看你一宿，你看看，清远都要掐死我了。”

玉秋笑着，回头看着红枣，它似乎不想让清远牵它。玉秋吹着竹哨，红枣渐渐安静下来。

“怎么想起用竹哨安抚它。”

“老夏留下的，他说是集合马用的，红枣并不听，可我今天没办法了，它居然听见跑向了我。”

清远猜的没错，玉秋真的上山了。只不过，她没有固执地往山上走，她不相信红枣会冒雨往山上去，她相信，马也是有思想的。她从山脚向后山转去，虽然山上不断地有石头和圆木被山水冲下来，但总算有惊无险。

指导员怕伤口有感染，让清远带玉秋去潍坊检查，顾茂田也执意要去。

清远去取结果的时候，顾冒田陪着玉秋在处置室。“小陆，身体不会有什么事吧？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没事，我原来就白，可能是让雨淋的。”

“那你喝点粥吧，我刚在食堂打的，买了两条油炸鱼。”顾茂田刚把油纸打开，玉秋一下子捂住了鼻子。

“快包上，快点，不行了。”玉秋说完呕吐起来。

吓得顾茂田急忙包上，伸手扶着玉秋。“小陆，你太瘦了，千万别有病啊。”顾茂田叹了口气，心里莫名地抖了一下，他的脸红了起来。

“小陆。”清远拿着检查单据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笑着看着玉秋。

“清远，小陆没事吧？”

“老顾，小陆，我要当爹了，哈哈哈。”清远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祝贺你。”顾茂田说。

“不要骑马了，听见没有？你要做妈妈了。”清远兴奋地说，“还有，不要接近红枣了。”

“红枣懂事呢。”玉秋看着自己，“什么时候的事啊？”

说来奇怪，经历了这次出逃，红枣像长大的孩子，突然真的懂事了，变得很温顺。军官家属们休息的时候常常来到草场，虽然她们还是不敢接近红枣。红枣已经成为玉秋的随从了，有时清远来接玉秋下班，就陪玉秋在草场走一走，红枣就跟在后面，一边吃草，一边跟着。

“清远，你这小屋如今真让人羡慕。”顾茂田又来蹭饭了。“这小日子，再生个大儿子，就没个比了。”

“你也赶紧回家把事办了，上次探家不是看了一个吗？”

“我倒想办，可她要是有小陆一半通情达理，我就别无所求了。这也见不着面，偏偏要了解了解，怎么了解？书信能了解多少？难！”

“那倒也是，这丫头傻啊。”清远一边炒菜一边说。

“我是缺心眼，别跟我比。”玉秋端着馒头走到桌前。

“小陆，你这馒头蒸得真好，我都吃不够。清远，我一看见馒头，就想起那年那馒头。”

“是啊，这丫头啥也不会做，偏偏会蒸馒头，会驯马。”清远炒完菜，端了进来。

“你说，要不是那馒头，我觉得，我都坚持不到内蒙古。”顾茂田看着馒头，感慨地说。

“啥馒头？快说说。”玉秋看着两个人的神情，他们都像回到了茫茫的往事之中。

“1945年秋天，我抓走那年的事。”清远咬了一口馒头，看着顾茂田。“老顾，那个馒头，怎么那么好吃，每一口，都在嘴里用心地嚼着，舍不得咽下去，就一直，用舌头卷来卷去。”清远一边嚼一边说。

顾茂田也拿起馒头，像清远一样嚼着。

“45年啊，45年秋天，那是，我爹骑着枣红马走的那一年。”玉秋轻轻地说。

“骑着枣红马？”顾茂田看着玉秋，“去了哪？”

“再没有回来，永远回不来了。”

“傻丫头，你现在还相信你爹是骑着枣红马走的吗？”清远看着玉秋。

“知道不可能，就是相信。”玉秋幽幽地说。

“怎么回事啊？你俩说的啥鬼话？说我听听。”顾茂田嚷道。

玉秋坐下来，讲起当年爹死的事，说着那年的风，那年娘跟窗户缝一样的哭声。

“丫头，你说你爹什么时候死的？中秋后？八月十九？”

“是啊。”

“出呢？”

“三天后。”

清远的眼前，立刻闪出那长长的送殡队伍，白茫茫的孝布和低沉的大喇叭。还有，那个从队伍里走出来的孩子，浑身裹着孝布。

“你那年几岁，你在送殡的人群里， 你会手里……拿一个馒头吗？”清远的声音都哽住了，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急慌慌地问。

“大哥！”玉秋惊呼一声，“你说什么？你咋知道呢。我……一直拿着一个大馒头，那是侯四爷家送来的白面。后来，我把馒头给了一个哥哥了，他站在路边，手被绑着，却昂首挺胸地倔着。”

“顾茂田！顾茂田！”清远大声地喊着顾茂田，眼睛却看着玉秋，他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嘴里依然呼喊着顾茂田，已经满脸泪水。

顾茂田急忙走了过来，他也一把搂住清远和玉秋，伏在两人身上，竟然哭出了声。

“你俩咋回事？”玉秋被两个大男人搂住，听着两个人的嗓子“呼噜呼噜”地吞咽着。

三个人终于坐了下来。

“玉秋，我就是，那个被绑着的哥哥，我，就是那年被抓走的。”

“那馒头，是给了你吗？”玉秋惊道，“爹突然死了，哥哥姐姐拼命地哭，娘也顾不上我，院里院外都是人，我被孝布缠着，听着满院子的哭声，还找不着娘，不知谁给我一个馒头，可我一直害怕，顾不上吃，一直被人扯着拽着。”

“那，为什么把馒头给了我，你怎么看见我的？”

“路上，人们都在哭，可我哭不出来了，我相信爹骑着马走了，我看见那马飞了起来，爹怎么会死呢？我以为，你也是来送爹的，可为啥绑着你呢？别人都低着头，就你扬着头。我就想安慰你，为啥绑着你啊。”

“真是善良的孩子。”清远握着玉秋的手，“那个馒头，救了我和顾茂田的命。”

“老顾也被抓了吗？你那时才多大啊。”

“是啊，到底因为啥被抓了也不知道，要不是碰见清远，我会死在去内蒙古的路上。”顾茂田的心仍有余悸。“小陆，你不是被清远骗到手的，你们的缘分从那时就开始了，这是天意啊！”

“是缘分吗？”

“是，我不迷信，但我相信缘分。54年，抗美援朝后我第一次回家，那就好多人提亲，却一个也相不中。可我就看你从大门外，一个人跟在二姑夫后面来我家，我就认定，就是你了。”

“我小名叫秋，可我爹就叫我丫头，那年，你开口，就叫了我丫头，我就心动了。”

“行了行了，你俩能不能别这样旁若无人。”顾茂田拉开两人，“那你怎么会驯马的？”

“我不会驯马，我只是喜欢马。”玉秋说，“我爹死后，我娘总是偷偷地哭，在地里哭。我那时心里埋怨爹骑着大马走了，不管我们了。那时家里有马，我想爹的时候，就去跟马说话，因为我没有地方说。我认定马能听懂，后来我就开始放马，坨子上都是马，但我不怕，我都敢骑。”

送走顾茂田，清远整晚激动着。他紧紧地搂着玉秋，像是一松手就会忽然消失了一样。脑海里不断地穿梭着那些难忘的画面，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想着玉秋走进王家的院子，迈着坚定的步子向他走来。人海茫茫，就有这种注定地遇见，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即使身边不停地错过别人，却不曾错过彼此。

雁丘（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