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男士以一如上次的浑厚声响关上车门,摘下太阳镜放进上衣胸袋。一切都是上次的反复。一切都潇洒有致,自然而然,整洁利落。那丰厚的头发和住的公馆外墙几乎同是别无掺杂的一色纯白。我依然从窗帘缝隙观察他这副样子。
我们移去画室。我搬来餐椅,让银发男士坐在上面,让他做出喜欢的姿势。我坐旧木凳,和他面对面。
银发男士在膝头摊开双手,检验似的注视片刻。而后扬脸说道:“听说你画肖像平时不用实体模特……”
“是的。要实际面见对方促膝交谈一次,但不会请其当模特。”
“那是有什么理由的吧?”
“倒也算不上多大理由。只是因为从经验上说那样容易取得进展。最初面谈时尽可能集中注意力,把握对方的形貌、表情的变化、习惯和气质那样的东西,烙入记忆。这样,往下就能根据记忆再现形象。”
银发男士说道:“这非常有趣。简单说来就是,把烙在脑海里的记忆日后作为图像重新编排,作为作品再现出来,是吧?你具有这样的才能——这种不同寻常的视觉性记忆力。”
“不是可以称为才能的东西。说是普普通通的能力、技能恐怕更为接近。”
“不管怎样,”他说,“我看了你画的几幅肖像,之所以强烈感觉同其他所谓肖像画——也就是作为纯粹商品的所谓肖像画有所不同,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或者说是再现性的鲜活性也好……这回却是例外用模特——也就是让我出现你眼前——画肖像画。”
“正是。因为这是你希望的。”
他点头:“说实话,我有好奇心——由画家在自己眼前把自己的样子画进画中,这到底会是什么感觉呢?我想实际体验一下。不仅被单纯画进画中,而且想作为一种交流加以体验。”
“作为交流?”
“作为我同你之间的交流。”
我沉默有顷。交流这一表达方式具体意味着什么呢?我一下子明白不过来。
“就是互相交换各自的一部分。”银发男士解释,“我递出我的什么,你递出你的什么。当然没必要是贵重的东西。简单的、类似记号的东西即可。”
“就像小孩子交换漂亮贝壳那样?”
“一点不错。”
我就此思索片刻。“固然好像妙趣横生,只是,我这方面可能不具有足以向你递出的那种可观的贝壳。”
银发男士说:“对于你,那或许不是多么开心惬意的事吧?平时之所以不用模特来画,莫非是有意回避这样的交流、交换?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
“不,没有那回事。因为可以直接默写,所以不用模特,仅此而已。绝不是回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我也是长时间学习绘画的人,用模特画画的经验也多得数不胜数。假如你不讨厌一两个小时什么也不做一动不动坐在硬椅子上这个苦役,那么我对以你为模特画画毫无异议。”
用软些的铅笔先做素描。在画布上如何对他的面部加以造型呢?有必要决定基本方针。我坐在旧木凳上思考。
“只是一动不动坐着会无聊的吧?不听听音乐什么的?”我问他。
“如果不打扰,还是想听听什么啊!”银发男士说。
“请从客厅唱片架上挑您喜欢的,哪张都行。”
他大约打量了五分钟唱片架,手拿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折回。把唱片放在转盘上,放下唱针,又小心翼翼调整放大器音量。而后折回椅子,让身体习惯选定的姿势,将注意力集中于音箱流淌出来的音乐。
我从几个角度将其面部快速画在素描簿上。他的面部端正而有特征,捕捉一个个细部特征并非多么困难的事。大约三十分钟时间里,我完成了五幅角度不同的素描。而当我重新审视时,竟至陷入一种匪夷所思的无力感——我画的画诚然精确捕捉了他的面部特征,然而不具有凌驾于“画得好的画”之上的因素。一切肤浅得不可思议,缺乏应有的纵深。同街头画像艺人画出的头像没多大区别。我继续试画几幅,结果大同小异。
这对我是很少见的情况。在将人的面部重新构筑于画面上,我积累了长期经验,也有相应的自负。只要手拿铅笔或画笔面对其人,若干图像就会基本毫不费事地自然而然浮上脑海。确定构图几乎水到渠成。然而这次不同。面对银发男士,其中应有的图像竟全然对不上焦点。
我有可能看漏了宝贵的什么。不能不这样认为。
《玫瑰骑士》第一张B面转完之时,我无奈地合上素描簿,把铅笔放在茶几上。看一眼手表,喟叹一声。
“画您是非常困难的。”我直言相告。
他惊讶地看我的脸。“困难?”他说,“莫不是说我脸上有什么绘画性问题?”
我轻轻摇头:“不,不是那样的。您脸上当然不存在任何问题。”
“那么,困难的是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困难。说不定我们之间稍稍缺少您所说的‘交流’。或者是说贝壳的交换尚未得以充分展开?”
银发男士不无为难地微微一笑。“这点上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我从木凳上立起走去窗台前,眼望杂木林上方飞去的鸟们的身影。
“先生,如果可以,不能多少提供一些关于您自己的信息吗?想来,我对您这个人,还几乎等于一无所知。”
不久时近三点,我们定了下次见面日期——三天后的星期一,午后一时他来我这里。和今天同样在画室一起度过两小时。我将再次试画他的素描。
“不急的。”银发男士说,“一开始也说了,随便你花多长时间。时间任凭多少我都有。”
银发男士回去了。我从窗口看着他开着车离去。而后把几幅画完的素描拿在手上,注视片刻,摇头扔开。
房子里静得出奇。剩得我一人,沉默似乎一举增加了重量。走到阳台,无风,这里的空气犹如啫喱密实实凉瓦瓦的。预感有雨。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依序回想同银发男士之间的交谈。关于肖像画模特。施特劳斯的歌剧《玫瑰骑士》。成立IT公司抛售股票,得一大笔钱,早早引退。一个人在大房子里度日。一向单身,年轻时就满头银发。左撇子,现在年龄五十四岁。
那么,他到底向我求取什么呢?
还有,我为什么不能像样地完成他的素描呢?
原因很简单:我还没能把握他这一存在的中心元素 。
同他交谈之后,我的心乱得一塌糊涂。而与此同时,对于其人的好奇心在我身上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大约三十分钟后,下起雨点足够大的雨。小鸟们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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