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伴随着夸张的开场音乐,西装革履的讲师身手矫健,两步跨上了讲台,台下掌声热烈,所有人都在为接下来的三天无须工作而暗自庆幸,似乎只有范蠡对这次公司组织的团建拓展训练感到索然无味。
进入公司一年了,他还是无法融入同事当中,在来之前,他已经填好辞职报告递给人事,但是人事经理却告知他,这次团建的人员名单已经确定,不如参加过后,再决定是去是留。
范蠡犹豫再三,也只好点头答应。毕竟,他还没找到新的工作单位,之所以选择离开,确实只是因为自己不能快速适应团队。
除此之外,工资待遇都还满意,领导同事对他也算客气,一年下来顺顺当当,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此刻索性已经决定离开了,好歹留个念想。
范蠡一边想着,一边机械地鼓着掌,台上的讲师年纪不大,目测只有三十多岁,和以往见过的那些文质彬彬的培训师不同,这个男人皮肤黝黑,健康硕壮,厚实的肌肉在衬衫里轮廓分明,仿佛随时可以撑起双臂迸裂溢出。
“各位伙伴,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庞建松,是未来三天两夜陪同大家一起突破的朋友。”
男人示意掌声停止,随手抄起笔,在白板纸上潦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接着说:“我知道各位,有些人并不情愿来到这里,你们都不是职场小白,大大小小的培训接触了不少。”
“但是,各位请听我说,我带来的这个体系的课程,每个人一生只能上一次,我可以保证,未来的三天两夜,将会给你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大家知道,人最难了解的是……”
“自己。”台下的人应和道。
“是的,大家说的没错。当然,有朋友要说了,我不稀罕这次机会,只想离开这里。”
“有没有这样的,可以举起手来,现在就离开会场,门外有一辆大巴车,他可以载着你离开这里,我以人格保证,你的部门主管或者老板,绝不会对你有任何意见。”
“因为请我来的时候,我明确说过,我的课程需要全身心地自愿投入,而不是受到公司的威逼利诱勉强参加,这样是对我的课程不负责,也是对你们的不负责,现在我数三个数,如果有不想参加的朋友,请举手示意,3,2,1。”
讲师装模做样地巡视了一下台下,如他所料,并没有人举手,他怎会不知道,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当那个出头鸟,丢了饭碗,三天两夜而已,不管你是灌鸡汤还是打鸡血,熬一熬总会过去。
“那么好,没有人举手,我视为所有人都会完全打开内心去参与去配合,去接纳去感受,有问题没有?”老师向台下问。
“没有。”众人有气无力地说。
“都没吃早饭么?大声回答我,有问题没有?”
“没有!”
“那么现在请上缴你的手机、笔记本和平板,如果还没有通知家人的,给你三分钟时间。三分钟以后,你们唯一能够联系的只有身边的战友和我,唯一能够影响你的,也只有我们。”
大家虽不情愿,但是在来之前,老板已经开了动员大会,把这项规定提前告知,所以,收缴电子产品的过程并没有太多阻力。所有人都把设备投进了台上的箱子里,由讲师的几名膀大腰圆的助教抱着箱子带走。
“休息15分钟,随后进入我们的课程。”
2
走出闷热的会场,范蠡只觉得浑身轻松,这是城市边缘的一所荒废的学校,他记得几年前,这里建立了本市第一个户外真人CS场地,但是因为交通不便利,没开多久便关张停业。没想到,竟然被这些江湖骗子包下来,做培训基地。
是的,范蠡一直不太待见这类人,自己没见有多成功,反倒教授别人成功之道,不停地讲故事,说马云,说王健林,说华为,说IBM,所有你能想到的赚了大钱还牛了大逼的人,都会出现在他们的故事里。
听完故事,你以为你得到了成功的诀窍,结果他灌输的思想也只是让你三分钟热度,晚上想了千条路,早上起来还是卖豆腐,并没有什么卵用。
“上课时候激动,拓展时候感动,回到公司不动。”想到这句话,范蠡觉得可笑,但不得不说,每次培训他都是有所期待的,他很希望通过课程能够真正获益到一点儿什么,毕竟,时间也很宝贵,与其内心抗拒,不如去试着接受。
回到会议室,大家已经依次坐好,讲师低头盯着表,突然抬起头说:“大家都没有迟到,我很欣慰,说明在座的每一位都是非常守时的人,但我还是想问问,谁是最后一个坐下的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落到了范蠡的身上,这是第一次全公司的人都盯着自己看,他顿时有些不自在,也来不及多想是否是自己最后落座,赶忙站起身,红着脸说:“应该是我吧。”
讲师点点头说:“如果老板交代一件事情,所有人都提前一天做好,而你是在最后一天做好,你觉得问题是什么?”
范蠡明白对方的意识,没有争辩,只是逆来顺受地站着。
讲师显然也没真的想听他的回答,吩咐助教说:“拿走他的凳子,今天的课程,不允许你坐下,你觉得自己能承受了么?”
“可以的。”范蠡说。
“大家记住,永远不要做最后的那个人,美好的事情都会在前方发生……”
励志故事开始了,范蠡站在台下无奈地看着台上的讲师,他说的对么,观点或许是对的,但是,任何事情总有开头和末尾,这是不可避免的,这群讲师总是为了阐述自己的观点无视这些必然规律。
“接下来,我们要分成8个小队,每个小队要有自己的队长、队名、队呼,现在你们可以随意组合,每组10个人。”一连十几个鸡汤故事讲完,同事们好像真的被那些励志的桥段感染,台上话音刚落,大家立刻开始行动。
范蠡没有动,只是等着他们自由组合结束,哪一支队伍刚好少一个人,便加入哪个小队。
3
“好了,现在按照一列纵队,队长在前,队员在后,排成8个竖排报数。”
“1,2,3,4,5,6,7,8。”
“好,记住自己的数字,喊1的,都到第一排,2的到第二排,以此类推,这才是你们最终的队伍,建立团队,并不是要找你熟悉的人,那不叫团队,那叫立小山头,既然你们不懂,我就替你们选择。”
新的队伍很快重新建立起来,原本熟络的朋友被分开,换成的大多是不熟悉甚至讨厌的队友。
讲师的小聪明并没有让范蠡觉得惊讶,离开自己的舒适区,一直都是这种课程的首先需要强调并且强加于人的,因为往后的活动,大多让人感到不适和不快,所以,讲师会不停地做学员们的心理建设与心理暗示。
第一个团队游戏很快开始,是各大公司都玩烂了的信任背摔:游戏内容是一个队员站到高台上,蒙上双眼,双手交叉于胸前,背对其他队员。然后,下方队员用两两双手紧扣搭成一个网。
高台上的人准备好后,自己大声喊“1,2,3”然后倒下,队友必须稳定精准地接到队友,每个人轮过一次,每个人也都没有被摔在地上,便算作游戏成功。
各组第一位队员首先登场,助教们用黑色的布狠狠地勒住他们的双眼,讲师站在他们面前问:“告诉我,你们相信自己的队友么?”
“相信!”
“那么请准备……”
台下的组员们一边窃笑,一边却还是想要把手攥在一起,毕竟,一会儿自己也是要上去的,所以,没有人会真的因为个游戏而让同事受到伤害。
范蠡也同样,就算是平日里和大家都不太亲近,此刻换他上台,他也不会担心自己会直接摔在地上,都是成年人,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游戏规则。
可是,正当各组想要准备接住队员的时候,几位助教却率先拉成一个隔离带,禁止队员向前,讲师也在白板纸上写,所有人不许动。
“3,2,1,啊~”8声重重的闷响和此起彼伏的尖叫环绕整个会议室,范蠡眼看着台上的同事一个接一个地从讲台上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后脑勺和地面狠狠地撞击,然后大声地惊叫。
他们一边喊着一边摘掉眼罩,忍着剧痛愤恨回头望着自己的队员,口里唾骂这那群置自己生命于不顾的同事们。
“你们几个选择相信队友,就不要去责怪他们,是你们自己相信的,我没有逼迫你们向后仰。”讲师摊了摊手,表情无辜,却又幸灾乐祸。
有人当即反驳:“可是你们的助教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你也在黑板上写不让我们动。”
讲师却不以为意地说:“助教挡着你们,你们可以冲撞,我写下指示,你们可以提醒,而你们,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一个人为了台上的人选择奋起抵抗,这就是你们!下一位!”
整个会场里,再没有人主动请缨向前,刚刚摔倒的同事踉踉跄跄地回到队里,身边人的询问和抱歉他们都不理会,只是站在队伍的最后,冷冷地看着还没有上台的7人。
范蠡离得最近,他感受到刚刚来到他身后的同事,眼里泛着寒光,再没有刚才主动上台的神采奕奕。
4
第二个上台的人,才是勇士。打击过后,讲师的鼓励紧跟着就到了,他解释说,看见困难,迎难而上,在团队里是担当,在公司里必定也是骨干,老板一定最欣赏这样的人。
“你们很勇敢,但是,我还是要问,你们是否相信你们的团队?”
“相信!”8个人的回答都异常坚定,显然,刚才的事情发生过一次,就不会发生第二次,他们看似危险,反倒最安全,范蠡想。
“好,那么准备好……”
这次,助教们没有再拦着众人上前,而是从门外取来了8个充气气垫,不动声色地把气垫放在台上人即将着落的地面之上,从厚度上看,即便再高几米,他们也会毫发无损地落在上面,完全不用担心。
这一次,没有人拦着众人上前,但是大家看着台下厚厚的气垫,却心照不宣的没有上前。范蠡隐隐感到不妥,一向沉着冷静的他觉得这是培训师的又一个小伎俩。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3,2,1!”
“噗,啊!”8个人自由落体,砸进气垫,一时间,鲜血如柱,所有人都被眼前恐怖的一幕惊呆。
8个人,每个人胸前都贯穿过一根钢筋,原本气垫床顿时被鲜血染红,刚刚落下的同事还有意识,勉强抬起头望向自己的胸前,不可置信地望着四下的同事,而后,是响彻全场的歇斯底里地嚎叫!
所有人都疯了,拼了命地向会场外跑去,可是大门此刻被紧紧地锁着,任凭他们如何冲撞都不动分毫。
范蠡被人群推得左右摇摆,他确信自己还很冷静,他拼命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培训师的把戏,没有人真的会受伤,更没有人会死去。可随后的枪声,却让他的头脑彻底陷入了混乱。
砰!砰!砰!枪响过后,大厅里重新恢复了秩序,四下一片死寂,只有讲师的话从音响中传出来:“你们再一次让自己的队友受到伤害,一个看似安全的气垫,难道比7个人合力将他接住会更安全么,你们这群自以为是又自私的人。”
面对惊慌失措的人们,他没有任何情感,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眼下的所有状况,也尽在掌握,狞笑着说:“我再一次强调,我的课程一生只能上一次,知道因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生命只有一次!”
5
因为学员濒临崩溃的状态,讲师把游戏停止,助教拉着地上的尸体缓缓地向外拖拽,地面上被画出几道鲜艳的红色轨迹,它们组成的不规则图形如同那几位同事临死之前的垂死挣扎。
大家被几个阴森森的枪口逼回到座位上,如坐针毡般继续进行这一场培训课。哀求和哭诉充斥着范蠡的周围,范蠡颤抖着双腿站在已经落座的人群中,显得那样突兀,那样容易被当作下一个目标。
讲师好像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满不在乎,直接开始了第二part的授课:“请大家从刚才的惊慌中走出来,面对成功,每个人都可以从容应对,但是面对失败,就需要一种特殊的能力,那就是迁善。”
“这是一种快速地从消极的心态中调整到积极的状态中的能力,这个过程因人而异,有人耗时长,有人耗时短,耗时最短的人,往往能够立即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我们称为秒迁。”
范蠡不知道那些坐在椅子上的同事们此刻是否还能接收到台上发出的观点和信号,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识别语言的能力,讲师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从四面八方的音响中传来,每个字他都不陌生,但是就是无法把整段话连接起来,理解其含义。
他只能木讷地对台上不时传来的“对还是不对”“懂还是没懂”“收到还是没收到”进行回应。
如果没有刚才那一幕,他会立即把内心建设起一道高墙,他知道,每一个频繁出现的词语,都是一种催眠,当人们频繁地说出“对”“懂了”“收到”的时候,大脑的警惕性就会降低,会被提问人一步一步带向他所希望的思想境地而不自知。
但是,当下这些心理设防是完全无效的,因为即便范蠡能够不被带入讲师的情景,也不能避免危险发生,也不能让自己逃脱这个魔窟。
是老板的意思?不可能,这是一家正规的互联网公司,既不涉黑也不涉政,老板是个温文尔雅的高材生,每次看见下属,都会主动说话表示友好,即便是生气,也从不直接在会上批评某个人或者某个部门,都是在私下里去说,给足每个人的尊严和面子。
那就只能是培训机构的问题了,或许这本就是一个不法组织,伪装成企业培训来聚集人群,进行大规模谋杀迫害。
可如果是这样,人已经聚齐,通讯也已经中断,完全可以在这间会议室里进行直接屠杀或者勒索,为什么讲师此时此刻,还在奋力地在白板上写来写去,和台下已经哭做一团的学员尽量互动,一板一眼,和常规的培训别无二致。
带着众多疑问,第一天的课程总算结束了。讲师给大家鼓气道别,并不理会那些哀求的眼神,收拾起教案就离开会议室。于此同时,8个助教拎着步枪,驱赶人们来到自己小组的房间休息,四张上下铺被褥平整,晚饭餐盒整齐地摆放在地上。
如范蠡所想的一样,助教就想雇佣兵在看守犯人一样,端着枪笔直地站在门口。
“上厕所请打报告,会有教官带你去,吃了饭,可以睡觉了,禁止互相交流,否则当场击毙。”
这是范蠡睡着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有那简单的一句话不停在心头默念:要活下去!
很快,范蠡便毫无意识地沉沉睡去,他整整站了一天,也整整思考了一天,他太累了,以至于隔壁的几声枪响都没能把他惊醒。
6
“大家昨晚睡的都好么?”讲师在台上问。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讲师,眼神里是疑惑和绝望。
范蠡终于可以坐下了,他其实睡得不错,实在是因为他的身体疲惫过度,精神也紧张过头,他相信很多人也都和他是一样的,只是面对这个杀人凶手,没有人再愿意配合他说哪怕一句话。
讲师略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释然地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坦荡:“不妨我给大家交个底,明天课程结束的时候,一定有人活着离开这里,但是比例高低要看各位自己的本事。”
“我不是杀人狂魔,咱们也都无冤无仇,他们几个的结果,归根结底是你们造成的。不优秀的人有个毛病,就是不愿意承担后果,出现问题的第一时间,是去找其他人的原因,也就是替罪羊!总要有人负责,但是这个人千万不要是我,想想吧,你们是不是如我说的一模一样?”
范蠡低头沉思,这一点,老师没有说错,就眼下的事情来说,自己如果能够早一点儿发声,提醒众人上前接住队友,或许,这场培训到此时还很简单,听听故事,分享一些经验和心得,一切都会其乐融融地进行着,虽然危险随时可能到来。
但是,正因为自己没有站出来,才让几位同事死于非命,他很自责,也很痛苦。但他不知道的是,场内有不少人,都有和他同样的想法,都在为自己的沉默,沉默得内疚着。
“敢于承担责任,是一个优秀领导者必备的特质,不为自己开脱,勇于承担后果。某公司的一次副总竞选中,老板要求三位候选人逐一上台……”
课程再次开始,人们慢慢地被新的故事吸引,不得不说,讲师声情并茂的演说,非常富有感染力,要不是那8个同事此刻生死未卜,这将是一次还算成功的培训课程,范蠡一边观察有可能逃生的机会,一边感慨着。
一整个上午过去了,范蠡仔细观察了会议室里每一个角落,模拟出了每一个有可能进行反抗逃生的方法。
他发现,虽然这里是个封闭的空间,但是,学员有70多人,助教只有10把枪,而这些枪的真伪还不能确定,几十人要想舍命一搏,还是有机会的。
只可惜,一切计划都因为不能交流而无法进行,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为沟通的重要性,因为光凭眼神和默契,范蠡自认为没人能够快速向其他人传达意图。
培训师摆下的这个死局,难点不在于局本身,而在于局中人。
“休息15分钟,回来之后,会有一个异常困难的项目等着大家去挑战,这个项目关乎与勇气和信念,也关乎与你们的生死。”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7
“报告魔王,我叫 XXX,我承诺,在今后的人生当中,无论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会全力以赴、坚持到底、绝不放弃,请允许我通过。”
当人们再次进入会场的时候,白板上赫然写着一行苍劲无比的大字。
“这个训练叫挑战魔王,显而易见,我就是你们今天要面对的魔王。有些人做过类似的挑战,但为了那些没有做过的,我还是要重新讲一遍规则。”
“第一,距离我一米左右的距离,眼神坚定专注。第二,声音洪亮铿锵有力地对我说出上面这段话。第三,不能多字、漏字、错字,每个人有两次机会。”
讲师指了指白板上的字,并且从头至尾念了一遍,接着说:“这个训练的目的,是要大家突破内心的胆怯,突破自我,战胜恐惧,并且所有人都要为自己承担全部责任。”
“两次以后要是还不通过会怎样?”人群中有人怯生生地问。
“请举手发言。”讲师毫不客气地说。
人事部的张雪在台下众人中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
“助教,把她带走吧,还没开始,就已经考虑失败了,这样的人,即便是挑战一万次也不会成功。”讲师无情地说道。
伴随着尖叫声,张雪被拉出场外,很快,尖叫呼救的声音戛然而止,是的,不是渐行渐弱,是突然就没了声音。沉重的呼吸声充斥着整个会场,所有人都想到那个可能——她死了。
而临死前的救命,没有唤起任何一人的奋起救援,那些朝夕相处的同事,甚至连一个余光都不敢有。
“挑战开始!”随着魔王的一声令下,挑战正式开始。而也就在同时,范蠡一个健步站起身走上台前,攥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居高临下的讲师,好似癫狂一般大声喊道:“报告魔王,我叫范蠡,我承诺,在今后的人生当中,无论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会全力以赴、坚持到底、绝不放弃,请允许我通过。”
死一般的寂静,范蠡屏住呼吸,眼睛因为开张过大火辣辣的痛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漫布他整张并不俊朗却异常坚毅的脸。
“允许通过!”
成功了!范蠡瞬间瘫倒在地,极度紧张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再也不足以支撑他如同磐石雕像一般的站立。
助教走上前来,搀扶着范蠡回到座位,讲师拿起了话筒:“每一次挑战魔王的训练中,我都会给第一个上前的人通过,我知道,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我也知道他的心理有着怎样的揣测。”
“但是,你们必须承认,范蠡,他足够勇敢,无论这种勇敢是基于对自己分析的勇敢,还是对这次训练理解的勇敢,不用不服,你们就是没他勇敢。让我们把掌声送给他!”
雷鸣般的掌声里,范蠡还在颤抖。正如讲师所说,他强迫自己勇敢地赌一次,因为这是最有可能活下来的机会,一旦这个头筹被他人取代,范蠡就只能随着众人艰难地寻找活着的出路,那时的竞争者会有几十人,而魔王通过的尺度也再也无法拿捏。
“报告魔王,我叫李鑫龙,我承诺,在今后的人生当中,无论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会全力以赴、坚持到底、绝不放弃,请允许我通过。”
“不,我不允许你通过!我听不清,也看不见,你是个懦夫!滚出的我视线!”
回荡着的,是无尽的嘲讽和拒绝。
一切正如范蠡所猜想,随后的挑战确实更加困难。据他观察,只有那些极少数状态达到顶峰,心无旁骛地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也忘记了失败有可能面临的后果的人,才有能够通过。
而没有看懂的这一点,或者没有调整到这一状态的人,用掉了两次机会后,就会被助教无情地带走,再也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他们还活着么,还是,已经死了,范蠡想着,此刻,他好像明白曾经听过的那句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求生而死,向死而生。
8
第三天,会议室里的坐椅上空缺了一大部分,范蠡数了数,算上自己,坚持到第三天的只有24人,其余的56人空出的位置,好似一个一个墓碑兀立场中,无声哀怨地看着苟延残喘的他们。
事情发展至此,真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范蠡所能想到的,就只有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即便耗尽自己的智慧和体能,也要活下去!
突然,明亮的灯光尽数熄灭,舒缓的音乐在场中悠然响起,讲师一改之前的严厉,语气变得温柔起来:“今天,你心情很好,天气晴朗。早上醒来,打开窗户,迎面吹来凉爽的风。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协调。”
“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刻吧,马上,我就将要送你们去到最美丽的海岛,途中的景色美不胜收,去往小岛的豪华游轮上,享不尽的珍馐美味,还有那些无论谈论什么,都聊得来的朋友,你会在那度过一个美好的假期,只为补偿这两天你所经历的一切,你们太累了。”
不知不觉中,范蠡闭上了眼睛。是的,太累了。随着讲师的描述,范蠡的思绪真的飘到了漂亮的渡轮岸口,海风习习,海鸥鸣叫,巨大的游轮在岸边轻轻地随着海水轻缓晃动,像是在和即将登上游轮的范蠡友善地招着手。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响起,你所乘坐的这艘巨大的豪华游轮徐徐地驶离了港口,你的家人拼命地向你挥手告别,渐渐地、渐渐地,他们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慢慢地、慢慢地你便看不清他们了,慢慢地、慢慢地,直到消失在你的视线里……”
“嗄!嗄!一声海鸟的鸣叫,把你从对亲人、对你生活过城市的眷亦中唤醒,明媚的阳光,徐徐的海风,追逐的海浪,一切都让你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你陶醉在这美妙的大自然之中。你端着啤酒,坐在甲板舒适的沙发上,看着远处海平面上的太阳,惬意地睡了过去。”
就在范蠡沉浸在讲师营造的美丽场景当中不能自拔的时候,音乐猛然间变得急促紧张,一束刺眼的光亮从讲台上窜了出来,所有人都不适地轻呼了一声,半遮着眼睛向台上望去。
讲师脱下了商务西装,此时正穿着一身海员的水手服,含着眼泪略带哭腔地说:“很遗憾,我不得不通知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大船触礁了,在场24个人此刻都在船上。”
“我们只有一艘救生艇,这艘救生艇上,最多可以承载三人,现在,我将给每个人发送一张乘客名单,如果你想他活着,请画对号,但是记住,最多只有三个人能够活下来。”
“我拿到名单后,会筛选出三个人,他们可以登上救生艇逃生。这不是游戏,记住,如果你没有成为那个活下来的人,你将立即被处决。”
一张名单和一只笔被递到范蠡手中,会议室里紧迫激烈的音乐还没有停,借着讲台上仅有的一束强光,范蠡攥着笔,认真地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勾,随后,只是略作迟疑,便将其他人的名字后面,都打了一个重重的叉。
是的,最多可以活下三个人,但是除了自己,其余的两个名额,给谁都是不公平的,范蠡和所有人都没有什么深交,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选择给最后的结果带来任何的改变。
同时,他也做好了死去的准备,他知道,没有人会把那宝贵的一票投给他,他除了名字特别一些,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小透明。范蠡哭了,他没想到最终的游戏规则是这样,现在任凭他有怎样冷静的头脑和超群的勇气,都不足以改变局面。
巨大的无力感,在最后一个叉结束后,铺天盖地的绝望向他袭来,他本应该递交辞呈离开公司,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性命葬送在这里,后悔,不甘,恐惧,不舍一股脑地充斥着范蠡剧烈跳动的心脏。
跳吧,尽情跳动吧,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感受心跳了。
9
“范蠡、李成栋、范思瑶,刚好三个人,你们上台来。助教,把其他的人拉出去吧!”讲师庞建松从头至尾地翻看了一遍投票名单,不假思索地点出了三个名字,当听到点自己名的时候,范蠡那极速跳动的心脏竟然骤停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复苏。
活下来了?我又活下来了!
两男一女在台上热烈地拥抱着,哭泣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感受。被淘汰的人心有不甘,竟然在垂死挣扎之际,质疑讲师:“你没有唱票,我们有权知道自己的票数!”
讲师轻蔑地笑了笑,对台上还在欢呼雀跃的人说:“告诉他们,你们是如何选的。”
“我只选了自己。”销售部的李成栋激动地说,好像自己是伏击得手的士兵,在向战俘炫耀自己的胜利。
技术部的范思瑶擦着眼泪小声说:“对不起,我也是。”
“把任何一票投给别人,都有可能导致自己票数不够反遭淘汰,你们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竟然还在给别人添加机会,这样的求生欲,最终是不可能活下去的,助教,动手吧。”
这一次,质疑的声音不见了,只剩下乞求和抵抗,十几个助教连拉带扯,总算把淘汰的人拉出场外。
砰!砰!砰!砰!砰!砰!
连续的枪声过后,会场的灯光再次照亮整个世界,台上的三个人心情复杂地站立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扇厚厚的大门,门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范蠡不得而知,但门缝下面缓缓渗进的几道鲜血仿佛来自地狱的魔爪,迅速扩展蔓延,向他们扑了过来。
还没有结束!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范蠡的心中呼喊着。
“你们三个,是刚刚幸存下来的人,不得不说,你们很幸运,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被拉出去的人并非不如你们优秀,可能他们所拥有的特质恰好不符合我的筛选标准,你们同意么?”
范蠡第一个点头,因为讲师说得非常客观中肯,完全无可挑剔。
“但是,请注意,我说的是刚刚幸存,并非最终幸存。到了最后的时刻,我不怕你们知道,在我的狼王体系中,只能有一个幸存者。”
“这次是最后的考验,能否活着走出这个教室,就看你们自己了,调整一分钟,然后开始你的陈述,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活下来,陈述时间只有20秒,助教开始计时。”
三柄长枪由远及近,轻轻地顶在了三人的额头上,范蠡感受到因为先前的射击而变得灼热的枪口,这才是最后一关,可是,说什么才可能打动讲师,成为最后的赢家,范蠡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主观性极强的判定下,另外两个人一定也和他一样毫无头绪。
10
“庞老师,我还有老婆和孩子,我自己死了不要紧,他们可还需要照顾啊!我的孩子刚刚出生不久,我没有尽到一分父亲的责任,您有孩子么,如果您也是父亲,您一定也能感同身受,我把他带到人间,呜呜呜,他是那么的可爱,他不可以没有父亲啊!”
李成栋最先发言,他哀求着看着一旁的庞建松,企图以父亲的同理心说服讲师,从而让自己活下来。
“我也不能死,求求你了,我虽然没有孩子,可我本身也还是个孩子,我的父母生我养我培养我,我还没有尽过孝道,为人子女,我居然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去做。”
“他们年纪越来越大了,身边无人照顾,晚年将会多么的凄惨,老师,只要我能活下去,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还没有结婚,只要别叫我死,我做牛做马,伺候您一辈子。”
范思瑶梨花带雨地哭诉着,甚至不惜用自己的青春和身体换取活着的机会。李成栋咬牙切齿地死死盯着范思瑶,好像是已经感受到自己陈述的力量并不如这个女人,刚想张嘴补充,就被助教略微前顶的枪吓了回去。
“最后一位,我非常想知道你会说什么,最后一个落座,却第一个挑战魔王,现在到最后了,你的陈述呢?”讲师饶有兴致地看着范蠡。
“其实我的理由和任何人无关,父母、爱人这些都不重要,我活着不为他们,没那么伟大,我只是单纯地想活着,为自己!”范蠡说。
“说完了么?”
“完了。”
“好,范蠡,我一直观察着你,你真的没有让我失望。助教准备,三个数,击毙李成栋和范思瑶。3,2,1!”
枪声没响,反倒是大量的彩带礼炮从房顶的各个角落喷射开来,紧接着,令人群情激昂的背景音乐适宜地灌满整个会议室。大门缓缓地被推开,范蠡分明看见,三天来所有消失的同事此刻都面带笑容地簇拥着公司老总赵弘从门外走来。
“范蠡,你有什么要问的么?”老总没有理会其余劫后重生,瘫倒在地的其他两人,只是笑意盈盈地问范蠡。
“没有。”范蠡突然冷静下来了,他开始从头至尾地分析。第一天死掉的8个人,大家都躲得远远地看着,那几根钢筋看来只是道具,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被淘汰就要死的暗示,不停地植入所有人的脑中,包括他自己。
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近距离亲眼见过哪个人真正死亡,戛然而止的哭声,顿挫有力的枪声,地下渗出的鲜血,都是强大的心理暗示,根本没有人死去。
除了那8个陷在气垫里攥着钢筋难辨真伪的员工,其余的所有死亡,都是通过声音、道具制造死亡氛围。那些被淘汰的人,显然被送到其他的地方,脱离了这次拓展培训,以免影响费尽心机所营造的效果。
“好,想必你也能够分析得出来,其实并非什么高深的手段,这些从屋里被请出来的送到第二现场看见我的时候,也都顿时恍然大悟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我要说的是未来的事情。”
老总顿了顿,慢慢走上台,边走边从兜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烫金纸张:“东北分公司成立在即,我需要一个副总,重新组建团队,在东三省打开一片新的市场。你在培训中的表现我都历历在目。”
“你勇敢坚强,冷静果敢,商场如战场,你身上的这些特质,让我看见了一个人真正的狼性,你就是狼王!怎么样,敢不敢接下这则委任状?”
全场欢呼雀跃,培训师和助教搀扶着另外两人走到台下,把所有的空间都留给他和范蠡。全公司的人都在热烈的掌声中欢呼呐喊,那些提前拿到手机的人已经打开了相机,镜头齐刷刷地都指向范蠡,未来的副总,公司的东北狼王,前途不可限量!
范蠡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也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老板:“这是我的辞职申请,在培训之前,已经和人事部聊过了,如今我已经完成了培训,算是善始善终,这份重任,您还是嘱托给更加合适的人选吧。”
“三天的培训,难道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你的特质就适合在商业战场中拼杀么?我以我的人格担保,范蠡,你一定可以做得更好,比赵总的期望值更高!”
庞建松又恢复了在讲台上的富有煽动性的职业语气:“看看你身上那难以掩盖的狼性!范蠡!相信你自己!一定可以!”
范蠡见老板没有接过自己的辞职信,只好双手把辞呈放在地上,然后大步流星地朝台下走去:“相比于狼性,我更希望看见自己的人性,我是人,不是畜生。人类在进步,你们却在返祖。”
说完,范蠡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会议室,留下一整间屋子的人尴尬地看着他的背影。
新鲜的空气伴着泥土的芬芳钻进范蠡的鼻孔里,天气已经入秋了,范蠡大大地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呼,活着真好,不,有尊严地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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