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荣公主昨夜咳血,圣人出了宫把小女儿接回了皇城,早朝罢了。
太医署医术最好的老大夫守着炉子熬完药,小药童端着黑底描金文紫砂药罐跟在后边儿,气喘吁吁地把药倒进两个玉碗里,旁边上来个侍女,喝了一碗还烫有点喉咙的药,一炷香过去,侍女面目红润,大太监总管点点头,捏着嗓子让小药童把药送进去。
小药童虽跟着师傅见过两次丹荣公主,去过公主府,这皇宫禁地却第一回来,处处金碧辉煌,比起公主府有过之而无不及,持戈侍卫仿佛都恶狠狠地盯着人,小药童吓得手都要抖了,可手上端着药呢,身体从善如流地换成了牙齿发颤。
进了西殿,守在门口的梅花见是他来了,急急啐了他一口,却也怕惊扰了里面,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这小混蛋,怎地现在才送药来?这皇宫里小心你的脑袋!” 明明是时辰对了的,小药童虽有委屈,却也来不及说,小梅花接过盘子回身就端进了内殿。他便安慰自己,哎,许是此次公主确是病得严重呢!可怜那天仙一样的公主呢!小药童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委屈得莫名其妙,太小心眼了。
而小药童心里天仙一样的小公主,此时耷拉着脑袋被她老子鼓着铜铃大的眼睛瞪着,撅着嘴话也不敢说,满脸通红是被十斤银丝碳烘的。小梅花端药进来看这场面不敢多言,轻手轻脚地放了药,转身出了殿。
凄凄惨惨戚戚…
天子退下了所有侍从,殿内就剩下两爷女。这时语气颇不善问道:“怎么跑去湄河?这时节湄河风多大!曲江池不够你玩的?” 小公主唯唯诺诺,阿耶满面森严印堂发青:“近日我忙于政事,老三老四还在边关,这长安城里是没人管你了?”小公主连忙摇头,不不不!都是我的错!她扑上去抱住阿耶的胳膊就要撒娇,天子年过四十身手依旧敏捷,一挥袖子避开了,另一只手捏着闺女脸蛋把人摁回了榻上“还想耍赖?”
小公主委委屈屈,嘤嘤地从阿耶手中救下小脸,哭唧唧道“人家就是听说大军凯旋,湄河舞系班子弄了好看的曲目嘛!你干嘛凶我!”
天子咬牙切齿“你看节目就看节目,是怎么掉到湄桥下面的?出门你不带马车……护卫总得带一队吧?嗯?”
小公主底气十足“我又不是要去抄谁的家!”
小公主十岁那年手下人办过一场案子,城南两家人斗富争锋到最后出了人命,两家人都是长安城的豪商,这条人命一查下去,拉起了许多肮脏事。当年名义上带人去抄家的是小公主,天子宝贝女儿,训诫她抄富家要动静大,千骑军都派去镇场子,结果从那两家宅院里抄出来的东西还要烦请千骑的兵马来拖。
小梅花和小松花送走脸色铁青的天子,小跑回殿找她们的小公主,小公主掀开被子伸腿下床。小松花赶紧地跑上前去把公主摁回去,一脸焦急,“公主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哎!别掀被子啊!”“我热!”小公主翻了个白眼。
被阿耶接回了宫里,难免得早起去请安,住在宫里忒麻烦了,来来回回的规矩,自十二岁请出了宫住进了公主府过了一段六九城里我最大的日子,小公主连皇宫的门都不想再进去。天子老子听见她这样振振有词,恨得抄起按上的请安折子就是一砸,小公主脖子一缩,当场就要嘤嘤嘤哭起来,天子额上一跳,压着脾气好声好语说:允你十日出宫一次,可行? 小公主立马麻利儿地下跪谢恩,站起来回头就要走,她老子的神经瞬间被崩断了。
震耳欲聋,山崩海啸。
“丹荣!给老子回来!”
天子早年马上打天下,二十岁带兵上阵砍鞑子西南一带闻风丧胆,近年来朝事渐多天下太平又多了几扎酸儒跟天子吹天子不坐垂堂…没机会再溜出去打马冶游,小公主久不生事忘记了自家爹骨子里就还是个兵痞子…
小公主转了回来,不情不愿,心里翻了个白眼。天子老子甩袖而去,绕进偏殿,小公主跟在后边儿,磨磨蹭蹭地也进去了。
一进偏殿,天子一伸手狠劲地戳了把傻闺女额头,小公主还愣着呢,一下戳出了个青印子,哇地一下就哭了出来。
这阿耶怕就是个疯子!
小公主一把鼻涕一把泪,胭脂糊成了面粉团。天子老子被她哭懵了,举起手看了看刚戳人的食指,又看了看闺女额头上那个青印子,懵着想哄哄,“还哭!胭脂都掉完了!”
小公主觉得本公主今天跟你没完了!
天子老子被自家闺女哭得灰头土脸割地赔款,终于消停了想说正事,闺女收了眼泪鼻涕哈喇子还在打嗝,天子觉得看不下去了,叫了嬷嬷带下去净了脸再领回来。
嬷嬷拧干了丝绸帕子,给小公主净脸,小公主皱着鼻子就说疼呀疼,嬷嬷轻点儿!这嬷嬷倒是不怕小公主的驴脾气,掰了小脸儿回来一用劲就抹掉了粉团儿,小公主嘴一撇,老嬷嬷立马一帕子揉脸上了。“这胭脂谁给公主抹的?一股子花芯味!”小梅花抖抖裙子跑上来说:“嬷嬷,是小的今日抹给公主的,可是有什么不行?”嬷嬷抬眼皮看了要小梅花,继续教训小公主“公主啊,你今年冬月里就该满十四了!怎地还能这样没大没小和圣人闹起来?闹这么大动静,回头有你好果子吃!嗯?这是什么…公主头上怎么有个印子!” 小松花低眉顺眼递上新绸子供嬷嬷使用。
嬷嬷姓韩,当年是先皇后的陪嫁丫鬟,出身在没落将门里,她家从前是个男儿女子不拘习武的大家,先皇后陪着天子在外流离那几年里嬷嬷还几次危难中相救,皇后所出三个孩子都以她为教养姑姑,可见嬷嬷深得神经质的天子信任,就是先皇后去世了这许多年,后宫里的总管内务还牢牢把在韩嬷嬷手里,每每能把后宫里斗得风生水起的俩贵妃恨得牙根痒痒,这样二十年屹立不倒的人物,一直深得小松花的景仰之情,小公主都想要把松花那俩闪亮闪亮的眼珠子用猪油蒙上,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小公主就是再皮,也得顾虑顾虑小时候不听话被嬷嬷吓唬过的篾竹条子…(虽然阿耶真的只打过皇兄)嬷嬷手上的茧子毫不留情地把手下嫩桃皮儿一般的肌肤搓得通红。见差不多了,韩嬷嬷放了绸子唤了个小太监过来等公主回去,又问了公主让小梅花跟她去,看见小公主气鼓鼓的小脸,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有一股子莫名淡雅的风韵:“都要十四了,怎么还一个小孩子似的,”嬷嬷捏起两指来掐了把小公主还带点肉的小脸,让她抬头听话“行了,别皱得跟个小老太婆似的,回去乖乖儿听圣人的话,昂。”小公主瘪瘪嘴,眼眶盈泪泫然欲泣。“知道啦…”
小松花取了浸水不甘不湿的巾子给小公主捂着隐隐作痛的脸,小公主伸长脖子见韩嬷嬷走远了马上开始哎呦哎呦地叫疼。
回了乾阳宫,里头她爹正接见着外国使臣,这才刚入朔月,外国里的使臣却已是络绎不绝了。小公主看了看乾阳宫阶下排着的十来个异族服饰的人,在他们好奇的眼神中自然而然地插了队,对守门的小公公说:“小桌子下个报本宫啊。”小公公一脸汗涔涔地福了个礼,嘟囔着人家叫小卓子……
这几日外边儿倒都是暖阳,裹着厚厚的狐裘也能觉得太阳暖暖的,小公主挪了两步,站到檐下去,坦荡地靠在了柱子上。
松花和小卓子内心尖叫同步:礼仪之邦!礼仪之邦!公主靠柱子了!靠柱子!柱子!行动处弱柳扶风端庄雅静!
使臣们却没多大工夫注意这柱子,倒是都在想这女孩是何等身份,与乾阳殿前的侍者这样熟悉,大岐天子三个女儿,这肯定不是大公主,四公主听说在护国寺祈福还没回来,嗳呀!这难道是那个传说中天子宠上天的六公主?!使臣们肃然起敬,隔着大道向人行了礼。却有一人不讳地直直注视,小松花移了步子挡住公主,皱着眉头回看过去,眉目间显然的生气,那人立马移回了目光。
过了一会儿,小卓子跑过来唤丹荣公主,丹荣公主才懒懒睁开眼,由小松花半弯着腰扶着往殿中走,这时里面的人也出来了,她斜着头看了一眼,竟是个极高的大汉,一头金发是极为灿烂,辫中束入金银线,衣上也是金尾勾边,露出半片健硕的胸腹,那人停下来弯腰向她行了一礼,小公主被那垂下来的金发吸引,她仰起头来看那人的脸,一双异瞳眸子。不由得夸赞了一句:“好生漂亮的眼睛。”青年男子微微笑了,眼睛就像星辰一样闪烁了起来。两人便错身过去了。
青年男子下了阶沿,宫人将他引出乾阳宫门,此时在外等候的侍从才走上来,有个衣着精美胡人男孩子摇着头调皮着,用语调还不甚熟练的汉语问:“王兄王兄,刚才有个好可爱的女孩子进去啦!你看到么有啊?”厄尔笑着摸摸王弟的头,说:“那位是大岐的丹荣公主。”阿察胡恍然大悟:“就是大岐天子特别喜欢的那个小公主呀?”厄尔若有若无的笑了笑。这时后头通报声传来,两人微微侧了身。是个红袍公子。眉角有颗朱砂痣,痣下有条细长的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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