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

年少时我爱玩跳脱，免不了闯下一些祸事，祸不大但总归是会让我阿爹阿娘烦心一阵。所以……我常常被禁足。

那天，我好不容易解除禁足，便迫不及待地游到我最喜欢的礁石上晒月光。我细心的在鱼尾上涂抹海藻汁，借此保养我的鱼尾。在鲛人族里，鱼尾上鳞片的颜色越纯表明那条鲛人的力量越强，鳞片的防御强度也越好。幸运的是，我就有那样一条纯正无暇的银白色鱼尾。因此我分外爱护自己的鱼尾。

忽然，看见不远处驶来了一条大船，我一跃入海隐入水中，悄悄地游近那艘船。根据多年溜出来游玩的经验，我断定那是艘商船。船头上立着一对夫妇，两人模样皆是生得俊俏。见那女子嘴角噙笑，双手覆在自己已经显怀的肚子上，男子正低头和怀中的妻子说着什么。不知是否是因为月光的过分柔和皎洁，我被他们二人眼中透露出来的浓浓情意深深地吸引，不自觉跟着他们游了许久。

月光下情人的目光成了我心中挥散不去的梦。我终于等到成人的那天，获得了独自出去游历的准许。我游出了海，来到青阳城，这里水质极好，我决定在此定居下来。接下来的日子我也没闲着，终日在青阳城里寻找那道目光。寻久未果的我开始有些灰心丧气，日日躺在千域湖里晒月光，湖里的鱼虾看我颓丧的模样，纷纷劝我出去散心，实在受不了他们唠叨的我在花灯节那天出门了。

传闻湖水是可以连通上天的，因着这条湖的水域极广，且水路四通八达。为了自己的祈愿更接近上苍，所以会有不少人选择在这里放花灯。我特意找了一条偏僻的支流呆着，可还是有一只花灯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好奇的我忍不住将它拿来起来。花灯中间夹了一张纸，除了落款——林玉，什么也没有写。

问了湖里的鱼虾，才得知那位林玉的情况。她原本是位富商家的独生女，父母感情好的很，家中衣食无忧，儿时的日子倒也舒心快活。可是自从前几年出海经商的父母惨遭水寇的毒害后，林玉的生活开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变得沉默寡言，终日不见人影，幸亏家中还有族叔照料，以至于日子过得不算太差。鱼虾们搜罗消息的本事还是那么厉害。没多久，我便知道林玉一直呆的地方。那是离千域湖十里之外的竹林，不是很难找，只是一般没人会去那里罢了。

我游到离那林子最近的一条小河中，幻出双腿上岸去找她。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惊觉她与那晚船上的女子长得是如此相似，突然明白了些什么，这也许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我在找你，我叫皎皎。”我努力咧出自己最大的笑容，却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有多傻。

“我叫林玉，找我有事吗？”看她憋笑的样子，我只好说:“无事便不能找你了么？想笑便笑吧，不用憋着。”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阵放肆的笑声荡开在这林子里。再后来，她便哭了，她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跌落在竹叶上。我告诉她，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在寻一道目光，找累了，便停下来休息。因为看见了她的花灯，就想来看看她。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去竹林看她。看她练武，将自己辛苦学做的饭菜带给她吃，结果就是经常被她嘲笑难吃。每天在她身边絮叨周边发生的大小事物，我所能做的，只是陪伴。每当入夜时分，我回千域湖，从不要她送，鲛人的身份始终是个秘密。

林玉经常想，如果当日自己坚持不让父母出海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件事发生了。是不是自己还能吃到母亲做的糕点，还能向父亲学习作画，可是世上没有如果。救下师傅确实是无心之举，后来得知他武艺高强，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几年来，自己一直勤学苦练，进步很快，就连师傅也说自己是练武的好苗子。自己也很开心自己能有如今的成就，一杆红缨长枪在自己手中被耍得出神入化。初看到皎皎便知道她与众不同，她踏进竹林的那一刻仿佛带着光，照进了自己阴霾满布的世界。一直觉得自己像那拉满的弓，会等到弓承受不住崩断的那一天，可是并没有，初见皎皎的那日弓上的力便突然卸尽了。明明是那样大的人，却可以笑的那么傻。自己尽力憋住不笑，可那实在太难。得知皎皎的来意，自己更觉得这个人傻气十足。为了一道目光，一张白纸便可以千里万里寻找。

我时常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有韧性的女子，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还能如此坚强地生活。几轮春秋过去，那个在我面前哭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有一天，她告诉我，“皎皎，朝廷在组织一支水军去清剿水寇，我要去参军。你知道的，水寇是我心中永远的刺，不除去，我是永远不会开心的。”

“好！”

她入伍前，我将连夜画好的青阳城水路状况图送给她，并且告诉她，我有急事需要回家一趟，希望回来时能喝到她的庆功酒。

林玉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多了一个人，不习惯却也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皎皎总会带她亲手做的饭菜过来，自己说难吃，大概是想看到她委屈丧气的表情吧。皎皎天天陪自己练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为了记住皎皎的样子，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会重新拿起画笔，把她的各种情态都画在纸上。受伤时，皎皎总会骂骂咧咧地为自己包扎。看着她为自己包扎的样子，时常想，若是母亲还在，为自己包扎的人是不是就不会是皎皎了。后来，水寇来侵，自己决心入伍为父母报仇。皎皎没有拦我，并且临走前还给自己青阳城周围的水域图。后来，自己常想，若是没有她的陪伴和水域图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回到鲛人族里，我才知道被我们鲛人族驱逐的黑鲛族回来了，为了争夺统辖四海的权利，他们发动了战争，阿爹阿娘将我喊回来帮忙。战争总是残酷的，鲛人们或受伤或丧生，原本清澈干净的海水也被鲜血染红。每当午夜梦回，我总在想林玉是不是也在经历和我一样可怕的事情，她可曾受伤，可曾害怕。战争历经了几年，黑鲛终归敌不过我们，落荒而逃。之后我便一直帮阿爹阿娘恢复鲛人族元气。那几年里，我背着阿爹阿娘做了一件事，这让我大伤元气。又过了几年，我才辞别父母，再次前往青阳城。

谁知青阳城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湖水不似以往的澄明，变得浑浊，湖面还飘来浓浓的血腥味。我只得用双腿在岸上赶路，原本整齐秀气的房屋只剩残瓦破砺，路上到处可见的是瘦弱的孤儿和断臂残腿的大人。我强忍心中的悲痛，不停赶路，不断打听有关林玉的一切。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知道了林玉的不少事情。那年朝廷组建水军，有一女子征兵入伍，曾引来一阵热议，后来战争爆发。没出几年，林玉这个名字就被所有人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女战神，熟悉所有水域，武艺高强，将水寇打的节节败退。朝廷的嘉奖也很快下来，林玉成了将军，驻守青阳城。

林玉总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她觉得幸运是皎皎带给她的，多亏了皎皎的水域图，自己才能将水寇打的节节败退。每当月升星现时，自己总会想皎皎在干什么。说实话，那几年真的很难熬。毕竟自己是女子，军旅生活对自己而言总是多有不便，被其他人排挤也已是家常便饭。这时，管家顾伯的儿子顾青出现在军营里。他那么文弱，却为了照顾自己义无反顾地投身军营。多亏了他为自己出谋划策自己才能在那一战里崭露头角。后来才知道，他为了自己一直在默默学习兵法策略。在之后在一次战役里，自己受了重伤，脸上也多了一条疤，是顾青衣不解带日日照顾自己。病床上，自己曾模模糊糊得看到了他的脸，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稚嫩的男孩如今也成为了独当一面的男人，仿佛看见了自己已经故去的父亲。常年呆在他身边，看多了他对待旁人的温柔细心和谦和有理。自己的内心也平和了不少，开始学会接纳外界的事物，就连当初参军时的初衷也开始发生变化。在自己二十六岁生辰的时候，顾青给了自己这一辈子最郑重的承诺——要和自己相守一生，我很欢喜。

再次见到林玉，她黑了不少的脸上多了一条狰狞的疤，她爱笑了，整个人明媚了不少。

将军府里，脱下盔甲的她分外瘦弱，我很好奇她是如何承受那厚重的盔甲。

“我这样是不是很丑。”

“没有，你开朗了不少。”

“是吗？”她摸了摸脸，“也许是常年在军营里和那些将士们呆在一起的原因吧！皎皎，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画的水域图，谢谢你几年的陪伴，谢谢你再次来看我。你知道吗？那几年我很难过，我就像是黑暗里挣扎的困兽，活在仇恨的深渊。学习武艺也只是为了复仇，是你给了我光明。曾经我剿寇只是想为父母报仇，可经历了几年的战乱，看到许多人的流离失所，我觉得我有义务去剿寇。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青阳城的百姓，为了不再有人和我一样。”

“你长大了，你父母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我看着她，笃定地说出这番话。

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位男子。“阿玉，是有客人来了吗？”林玉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对我说，“皎皎，这是顾青，我丈夫。”林玉在向顾青交代一些事情，他们看向对方的目光，让我觉得分外熟悉，那不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目光吗？

我和林玉相处才不过几日光景，前线来报水寇来侵。林玉要出战，临走前，她问我“皎皎，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不待我回答，她就已经转身大步走出去了，只留给我在昏暗阳光下瘦弱的背影，似真似幻。

烽烟四起，林玉觉得这场战争打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惨烈。觉得自己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身边所见的都是战友的尸体。这次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于是临走前，自己忍不住问了皎皎那个问题。其实自己应该知道答案的，那么多年，自己不止一次看到过皎皎跳入水中时露出来的鱼尾。但是自己想，既然皎皎不说，那自己假装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这次的水寇有组织有预谋，且来势凶猛，与之前的小打小闹不同。朝廷的援兵还没有到，自己这方又伤亡惨重，自己感觉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军营内，自己正蹙眉看着水域图。顾青进来了，自己抬头对他露出微笑。顾青摸了摸自己的头，没有说话，只给了自己一个包裹。自己打开包裹，看到的是一件银白色的盔甲，一个银白色的枪头，以及一封信:

阿玉:

见信安好。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回到我的家乡了。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很希望你能来看看。上天垂怜，让我寻到了那道目光，我相信顾青会照顾好你的。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了。这身份是个秘密，原谅我在这一点上对你有所隐瞒。这副盔甲便是我花了几年时间，用自己身上的鳞片制成的，刀枪不入，希望它能护你一世安稳。枪头是用我的鱼骨制成，能穿万物，希望能帮你沙场杀敌。

你和你母亲很像。我曾见过他们，当时你父母眼中透露出来的情意比天上的明月还要美丽，我们鲛人一族向来喜欢和追寻这种美丽的事物。后来，你父母出事时我在他们身边。那时他们的船被水寇的船只围住了，但是我很害怕，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切发生。我很后悔，后来我将你父母的尸体葬在海底一个美丽的地方，如果你想去祭祀他们，可以沿着随信附上的地图走。似乎上天想给我个弥补的机会，让我遇见了你。我很幸运能在你母亲和你身上看到那份情感，那真是世上最美丽的东西。人生路漫漫，你我相遇又分离。我始终相信，这一次的别离是为了下次更好的相遇。

望万事顺意，平安喜乐。

皎皎上

之后，我也会去祭奠林玉父母，却从未遇见过林玉。青阳城的百姓对当年的事情已知之甚少，唯一知道的便是当年那位传奇女将军身上被鲜血染红的银白盔甲化作了一道红光护了整座青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