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作者: 底语叩 | 来源:发表于2020-03-14 08:58 被阅读0次

    父亲的工具箱在那个最不挡事的角落里,光线再灰暗也轮廓分明。他一个多月没有出摊了。

    母亲清醒的时候,会做饭,做点针线。

    做针线的时候,她望望门外跑过的鲜衣亮服的孩子们,拿起针脚并不均匀细密的旧衣服在弟弟身上比划一下,下意识地念叨:“过年给咱宝儿买合身的新衣服。”

    虽然过年并没有新衣服,虽然新衣服大多不合身,但愿望总是要说出来。我望望母亲和弟弟转来转去的身影,很满足:母亲没事,这天底下就没事。

    妹妹孜孜不倦地翻看那本破旧的《白雪公主》绘本。我的世界里没有王子和公主,蛮讨厌她的执迷不悟。但这时,她的公主王子梦让母亲和弟弟的忙碌多了一分温暖,我不讨厌了:母亲没事,这天底下就没有讨厌的事。

    家里情况好一点的时候,母亲的精神症状会轻很多,甚至很正常。她美丽慈爱,跟一些同学嘴里的“疯子”没有联系。最近,她又开始呆呆出神:上网课了,家里只有一个智能手机。

    弟弟三年级,妹妹六年级,我九年级。平时,我从来不跟弟弟妹妹争东西,但现在不行。我必须考680分以上,我有这能力。上五中最好的班,前20名不用交学费和生活费,还有奖学金。这是我继续读书的唯一途径。

    可网课基本都同时上,弟弟最受宠。他是家里的希望。如果他不早点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妹妹。这么穷还拼命生,一定要生男娃,想让他继承什么吗?我不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也不一定知道,反正得生。

    这是父亲的决定。他瘸着腿风里雨里奔忙着小摊,弟弟是他力量的源泉。他瘸了,只配娶有精神病的母亲,必须传宗接代。他大概都不懂传宗接代的意义,只是义无反顾地去做。

    被人欺负的时候,不管他们说“疯妈”“瘸爸”,还是“穷鬼”“越穷越生”,抑或“社会负担”“渣滓”,我都在心里告诉自己:疯没有错;瘸没有错;至于穷,父亲的勤劳没有改变,很吊诡。

    那就是生得太多。谁是始作俑者?谁有能力过问?

    社会?家里的每一粒米、每一根棉线都是父亲挣来的,我们在自力更生。我们的生老病死都是自作自受。我们眼看着那些有房有车比我们体面的人大肆骗捐骗保,觉得不可思议。当然,我们需要阳光、空气和水,确实是负担。

    如果有课本,我想我可以不用手机,但没有。每天上课时间听到弟弟妹妹的争吵哭闹,我都很难受。最让我心惊胆战的是,母亲越来越沉默了,不做饭也不做针线,大多数时间都独自呆坐,偶尔勾起嘴角笑一笑,眼神凌乱。

    父亲独自抽烟,基本不说话。没有出摊,蔬菜蛋肉都很贵,口罩很贵还无处购买。我可以不吃牛奶水果肉蛋,给弟弟妹妹吃就好;我还不抢手机,尽量复习,有机会就跟同学要笔记和作业。但母亲的情况没法控制。

    没多久,老师批评我了。学习没有借口,是我不够努力,但有很多解题技巧我真的不知道:多一部能上钉钉的智能机就好了。长此下去,我的免费读书梦可能破碎,那是我难以接受的。

    人生实苦,而我怕过苦吗?一颗小小的皇冠般炫目的病毒,附着在肉眼都不可见的微埃上,就将我苦心经营了九年的美梦击得粉碎。苦的彼岸是甜吗?

    我欲哭无泪,悄悄蹲在搁置了太久的工具箱的角落,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连继续苦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我僵直的脊背想靠一靠,工具箱“哗啦”一下,掉出来一把锉刀,都生锈了。

    不知怎么搞的,我想试试生锈的锉刀是不是还锋利,就用它割了手腕……

    后来,我看到了苦的彼岸:不甜,脑仁疼,嘴里发苦发干,浑身没劲;洁白的天花板、墙壁、床、柜子,穿着白衣服的人……

    其实是医院。

    母亲吓得要命,竟一下子能干起来。她天天守在医院,穿衣擦洗询医喂药的活都归她了。忙完就拉着我的手放在她自己脸上,一脸的眼泪。

    我太糊涂了:让母亲流泪的女儿不是好女儿。

    妹妹手里拿着崭新的《白雪公主》,老坐在病床边翻看。我有点讨厌,却不想说话,直到父亲带着弟弟提来了保温桶,招呼母亲:“吃饭了。”

    老师和同学们为我捐了一万块。父亲老泪纵横地收下:“够了,麻烦大家别再捐了!”

    我一分钱都不想收,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是我们家第一次欠下了万人债,也是最后一次。希望有机会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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