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这一天对顾泰生来说就像是从前的阴历新年。
天刚蒙蒙亮泰生就整理好自己走出家门,端端正正坐在门前的碎石块上向着西南方向张望。
他的家在朝南的山坡上。当初他亲自选了这块地做自己的宅子。他不懂风水,只是直觉地喜欢这里。
原来从这里可以看到半山坡满目盛开的桃花,现在都看不见了。一片建筑中的钢筋水泥林遮挡了视线。整座山就仿佛都在它的阴影里了。
其实再往南一点就是泰生从前住过的那个小村庄。
那个美丽的宁静的泰生的祖先曾住过上百年,有着袅袅炊烟,间隔着懒洋洋的鸡鸣狗吠,晨雾中有着朴实煦暖笑容的村民悠然行走着的小村庄,也已经不见了。
月秀说,差不多整个村子都拆掉了。他们已经换到新起的楼房里,在更远的南面。
住不惯。那房子跟火柴盒似的。闷得慌。还是我们的独门独院好。月秀皱着眉头说。
泰生也想念他们原来的独门独院。现在连个念想都留不下了。
泰生掐着指头算算,他搬来这里住已经十二年。十二年发生了太多变化,而泰生几乎还是初搬来的样子。
月秀还没有来。泰生有点着急地张望着西南方向的那条小路。从这里看,那条小路那么窄,真的是羊肠小路。他在那条小路上走了一辈子。从前那小路两边有很多田地,现在都荒掉了。泰生看着心就揪起来。
他做了一辈子的庄稼汉,最见不得地荒着。看到土地闲着长满荒草就像要了他的命。他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感觉。
现在的农民都不种田了。都出去打工去了。月秀告诉泰生。
那往后吃什么呢?泰生看着那些荒掉的田地无由地哀愁又心疼。
所有的入口的东西不都是地里长出来的?有什么好看不起农民的。以前泰生总是这样粗声粗气教训广林。
广林是泰生的大儿子。考上大学留在省城里做个机关里的干部就有几分看不起农民了。话里话外都是对土地的轻薄。
你都忘了本了。臭小子!泰生也这样骂过广林。当然,那几乎算不上是骂。泰生一向是宠爱广林一些的。广林怎么说都是他的骄傲,让他在村民眼里腰板挺得格外直些。
不过也是广林,让泰生在村民面前颜面扫地,并且害了一场大病,最终从村庄里搬出来,来到这座山上。
广林被判刑前泰生专程去城里看过一次。他这辈子就去过省城两次。一次是送广林上大学。另一次就是去探望被抓进去的广林。听说广林犯事的金额会判他至少十年。
广林说不都是他的错。
我没有选择。爸,你相信我。我只是个听人使唤的。是领导让我挪用那些钱的。我没有贪污。广林拉着泰生的手哭得像小时候那么软弱无助。
他的扬眉吐气的广林哪儿去了?
泰生心里痛,生生的痛,血一涌一涌地往头上冲。
早干什么去了!让你看不起农民!回去当个村长不是挺好的!至少比在城里当坏人的手下踏实!上梁不正下梁歪!泰生反握紧广林的手。想哭却哭不出来。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广林的肉里。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泰生还是知道的。所以他恨广林不争气,走了歪路,更深恨自己将广林所托非人。
泰生心里从未有过的后悔。都是他的错。他不该把儿子交出去,交给那些政府里的人。他曾经那么信得过那些政府里的人。现在打死他都不信了。
好好的孩子弄成这样。泰生想骂人。又不知道该骂谁。他的广林虽然虚荣些,但是胆子小,也没有那么贪。他从小看着广林长大,他了解自己的孩子。广林怎么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广林到底被判了十五年。
哥犯事的那点钱到现在根本判不了那么重。现在都是几个亿几个亿地贪。更不要说要是上头有人了,说不定直接就抹平了。广海前两年这样告诉泰生。
几个亿。泰生有些茫然地望着天空想象亿是多少钱。那么多钱,从天上掉下来的话,会砸死很多人吧。这样一比,广林的那十几二十万就显得轻飘飘了。
这些该死的。凭什么还不把我的广林放出来。泰生便恨得不行。牙齿都哆嗦了,却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广海是泰生的二儿子。广海跟广林不同。从小不爱学习。我跟你种一辈子地伺候土地爷还不行吗?广海这样说。
泰生想想,也挺好。广林留在城里,看样子是不会回来当村长了。广海像自己,脑子慢,心眼死,但是踏实,也能吃苦。种地是没什么不好。无论泰生心里读书人地位有多高,他从来没有低看过自己。
庄稼人怎么了,别小瞧了我们自个儿。没有我们,他们读书人吃什么?!泰生在一众乡亲邻里中说这话时底气很足。泰生会悠然地吐出一口中南海,微眯着眼睛的样子在烟雾中看别有一种倨傲不屑的味道。
许是因了广林的关系,泰生在人群中很有些德高望重的感觉。
也是因了广林的关系,泰生又一下子在人群中很低很低的感觉,直低到土里了。
还是两年前,广海和月秀来看他,还有广海不到四岁的儿子小智。
小智,叫爷爷。广海逗着小智叫爷爷。小智叫一声,便揪起脚下的青草往泰生身上撒。泰生便笑,咧着嘴笑,不住地笑,笑到嘴唇上不长的胡子都剧烈地抖起来。
爸,我要跟丽梅去省城打工了。广海说。村子里的土地都被卖掉了。没有地种了。
没有地种了。泰生心里忽然空落落地荒凉起来。他看着广海,广海也显老了。才三十出头鬓角那里就有白头发了。
广海是种庄稼的好手。难得是广海跟他一样,从来不觉得种庄稼丢脸。
你说的对,爸,都不种庄稼,我们吃什么。难道都吃转基因食品?广海说这种话时神情像极了年轻时的泰生。
泰生不知道转基因食品是什么。不过听着广海的口气,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放着自自然然的粮食不吃,吃那些不是好东西的东西干什么!
只要有块地,就饿不死。泰生把自己一辈子的土地本事都传给了广海。竟然都没有用了。竟然没有土地可以让广海甩开膀子干活了。
政府收那么多庄稼地干什么呢?泰生心里问。
广海说现在农村都城市化了,都用土地盖楼房了。
都独生子女了现在,盖那么多房子谁去住呢!没有地,吃什么呢?!泰生想不明白。穷尽了脑袋都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几个亿的钱让坏人贪一样。
去年月秀一个人带着小智来。在门前坐下就不肯走,絮絮叨叨地说着各种琐碎的事情。
月秀也真的老了。
月秀快七十岁了吧,头发都白了。泰生想起月秀嫁给自己都快五十年了。本来想着广林广海大了,他们夫妻俩老来享点清福,结果却是月秀一个人带个小娃子过活。小智到底是男孩子淘气,广海他们离开一年,月秀就明显见老了。
太阳慢慢升过山顶了。
泰生感觉到后背晒得暖洋洋的。清明的风格外清明,里里外外都透着股婴儿般的新鲜劲儿。
泰生依旧向着羊肠小路张望。往年这时候月秀都来了。月秀起得早,习惯天不亮就来,陪泰生多坐一会儿。
今天是你的日子。怎么说都要早点来看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寂寞吧。月秀总是这样说。月秀懂得他。
谁叫你那么早就住过来了。月秀跟他一起看好这个地方。老了住在这里也挺好。泰生记得那时候他们两个站在这里看四处的风景,真的有心旷神怡的感觉。现在看,怎么看都觉得堵得慌。
这座山据说是方圆几十里风水和风光都最好的一块地。离泰生的村庄有点远,不过还是很多人都选择身后住在这里。
只是泰生住过来没两年,就听说有商人看中这里的风水,买下整座山。整座山,当然不包括在这里的坟墓。
坟墓不吉利。于是那些坟墓要么被以几百元的价钱买断由后人搬迁走,要么就被强行平掉。
其实这些有钱人不知道,矗立的坟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荒冢,是无家可归的孤魂。泰生恨恨地想。看来人有钱就没脑子!
月秀曾经跟广海来同泰生商量,他们搬还是不搬。广海希望搬。到时候这里会很荒凉,来看一眼爸都难了。
月秀不同意,你爸就看好这个地方。不能搬。
这些作死的有钱人!不怕报应吗?!月秀曾经当着泰生的面骂那些有钱人。月秀没有多少文化,可却斯文了一辈子,从不骂人。那些有钱人也的确太招人恨了。有钱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不怕遭天谴吗?!
只是那之后,这座山真的就荒凉起来了。
连今天,清明的日子都少看到人影。
“奶奶,我记得是在这里。这棵树下面。”泰生正惆怅地呆坐着,忽然被一个孩子的声音打断思绪。
转头看,是邻居老易家的老婆和小孙子。老易是在他村子里的邻居。他们曾经开玩笑,以后老了也做邻居。结果他们真的前后脚搬到山上住。
看着老易呵呵笑着跟老婆小孙子坐在一起。泰生蓦地就觉得孤独起来。
月秀怎么还不来。泰生逼着自己移开目光,专注地看那条羊肠小道。
就听老易老婆对小孙子说,“去,给小智的爷爷送几张钱去。再往我画的圈外面丢几张。现在这里来的人少,坟也平了,野鬼多了。给你们几张,就别来跟我们老易抢了。唉,造孽啊!……”
老易的老婆嘴里念念有词。
“小智他们为什么不来?”小孩子问。
“小智奶奶病了,没力气走这么远的路……”
原来这样。月秀病得厉害吗?泰生竖起耳朵想多听点,结果老易的老婆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看来今天等不到了。
泰生呆呆地坐在那里。月秀还好吗?她一个人带着小智。广海呢?广海还要继续在外面打工吗?不打工回来做什么呢?又没有地种。
这样思想着,泰生便哀愁起来。老天仿佛也读懂了泰生的哀愁似的,刚才还好好的,忽地就起了阴风,天暗下去,像要下雨的样子。
泰生看看天气,又向小路上流连地张望了一下。这一天,旧历新年一样热闹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吗?他竟然满山都没有嗅到多少香火的味道。可是这山上住着这么多人。真的快成谣传的鬼山了。
泰生听说连山顶的那座革命英雄纪念碑都被捣碎了。那是广林广海他们小时候每到清明必来祭奠英雄接受教育的地方。
这是什么世道啊!
泰生叹口气,转身走进自己阴暗的屋子。他的屋子已经不能算是屋子了。前年被区里的一辆大铲车强行铲平。
先把坟头都平掉才能卖出好价钱。开发商这么要求的。那几个开铲车的人一边铲一边嘴里念叨着,好像在对着谁告饶:不怪我们啊。各位别怪我们啊。我们也是没办法……
泰生不怪他们。他想到了广林。他们都是小喽罗。他们的父母要是知道自己的孩子干了这种事非打死他们不可。这是造祖宗八代的孽啊!
可是这不怪他们。泰生准备这样替那几个小伙子求情。要是有人也替他的广林求情就好了,就不至于在里面呆这么久了。
想到广林,泰生心里的忧愁愈发沉重了。他蹒跚着进家,门就在身后合上。
其实那不是什么门了,只是一块斜躺着的被打碎的碑石。上面一个大点的“生”字,旁边一行竖着的小字:“卒于壬午年清明”。
满山只有老易家的催促着小孙子快跑的声音:“快点儿吧!这天儿,说变就变!”
浓重的黑云压在山上,像一块巨大的随时会掉下来的铅块。天空粗重的呼吸逼迫着大地,雨,清明的雨,就要急骤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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