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约一个月前,李明来肥,约了卢红星等几位朋友在岳西路的一家酒馆相聚。席间谈起红星那间名为“介庐”的书斋,大家都说好久没去了;而我,几年前参加“介庐拾古”书展时便闻听斋名,却从未去过,前去领教的心情更是迫切。于是,一票人乘着酒兴,下穿通车不久的的天鹅湖隧道,涌入坐落于经开区东海花园的“介庐”,写字的写字,喝茶的喝茶,掼蛋的掼蛋。闹腾完了,临走时认真起来,对着墙上的两幅近作评价说,红星写徐生翁愈发渐入佳境了。我由此想起,前些天看到石开谈徐先生的一篇短文,其中说像徐先生这样自成形态的书家,既可学又不可学,可学的是其思路,不可学的是其形态。红星不以为然,说思路、形态皆可学,信不信他能逼真地写出那种字形来。我虽然没接话茬,心里却说,我信。

我说我信,源于我对红星驾驭字形和书体的能力的认可,以及对红星书法的理解。说句实话,我在认识红星之初的一段时间里,总是不能确认他的书法的辨识度,甚至感到他有些多変。究其原因,一是他勤于临写各种碑帖和历代书法名家,尽管都是意临,与碑帖背面的那个人穿越时空,遥相呼应,但终究是临,免不了字形上的贴近,显得颇多変化;二是他擅长各种书体,从金文到篆隶,从楷书到行草,可谓无所不能,往往在形迹上呈现为较大的反差。戏曲行里有一句老话,叫做“文武昆乱不挡”,形容那些技艺全面、戏路宽广的演员:能演文戏,也能演武戏;能唱昆曲,也能唱乱弹。把这句话用在红星身上,形容他得心应手地把握多种字形和书体,应该也合适。所以,他说他能逼真写出徐生翁的字形,我并不诧异。

石开说徐生翁的字形不可学,是因为这种字形、线形的极端自成形态。红星自信能够写出徐生翁的形迹,又不限于书法技术上的娴熟,更在于书法理念上的共同追寻。对于徐生翁这位祖籍淳安的前辈乡贤,红星的谈吐里总是表达出由衷的敬重。有一段时间,他集中临写徐生翁,包括署名“李徐”和“李生翁”时期的作品,直至署名“徐生翁”时期的作品。两个月前,《返朴归真——徐生翁书画精品展》在绍兴博物馆展出,他与几位书友专程前往观展,回来后谈及观感说:展名恰如其分!徐先生的字表面上稚拙、憨朴,人称“孩儿体”;内里厚劲、本真,洋溢着书法艺术原本就有的自然天趣。由此看来,红星敢于摹写徐生翁的极端个性化的字形,主要是弄懂了这种形态的书学渊源,而他自己的创作,正是沿着这条道路执着前行。

说“本真”,说“天趣”,似乎是当今书家们异口同声的追求,但大多都是说说而已,追到手的寥寥无几。我刚才说不能确认红星书法的辨识度,那是我俩相识之初,后来看的多了,看的时候足够用心了,转而感到辨识度很高:他的作品看上去率意而成,漫不经心,而又流畅自如,笔底生花,字里行间贯穿着一种天真自然的气质,既能唤起我们对那些书法大师的历史记忆,又散发着个性鲜明的趣味。即便在某些时候,比如他拟写某种古典形态,比如他应对不同的书体,这种气质仍然依稀可辨。在我看来,这首先得益于红星的积淀,得益于长年累月、日复一日地在书写过程中揣摩、体验和膜拜古人,用他自己的话说,生平做过很多虎头蛇尾的事,唯独写字这件事,坚持的还算可以,无论是早年耕读于浙西山中、打工于杭城,还是后来因当兵和担任公务员而客居皖中合肥,几十年来从不间断。这个漫长的积累、积淀过程,使他的书法中隐约可见许多大师的身影,显出点画质地的过硬、经得起反复推敲,以及落笔之际的阴阳向背和轻重避让的游刃有余。其次得益于红星的非凡的转换能力,在用笔得法之后探寻一种与任何大师拉开距离,可见自家面目、而又兴趣盎然的结体形态。其实,积淀就是学习、领会、接受前人留下的规定性运笔法度,所谓“用笔千古不易”;至于转换,则是在遵循法度的前提下寻求结体上的变化,所谓“结字因时相传”。红星对此了然于心,如他在《介庐说书》里所说:欲取奇险一路,又坠坠然不稳,就怀疑结字不妥,费尽心机苦心安排。实在忍不住要告诉一声,线条孱弱,笔力不逮,差的是笔头未秃、池水未墨的火候。石开解释徐生翁的字好在哪里,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徐先生是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而后发飙的,他不怠慢,只是诉说;他不颠覆,只是摆弄,徐先生的深刻在于可以无视传统,但从来没有忘乎所以。

说“积淀”,说“转换”,貌似又是当今书家的口头禅,但是嘴上说说轻巧,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做到。应当承认,积淀更多的是积累技术方面的因素,有志者事竟成,谁能坚持几十年,谁能下得了功夫,谁就必然取得成效,区别只是数量上的成效大小而已。说到转换,那就不仅是功夫上的事,还需要眼光,还需要悟性,还需要诸多技术以外的因素介入,比如生活阅历、人文修养、思想境界,以及这些因素所影响、形成的书写立场。以红星来说,我说他具有非凡的转换能力,是因为他的眼光和悟性落实在“书法,就是书写”上,而放下其他的任何目的:用不着迎合市场,用不着取悦别人,用不着追逐时风;还因为,他的生活阅历、人文修养、思想境界使他懂得,书写只能从心灵出发,只是松驰的、恬淡的、放逸的心性玩味,不能背负严肃创作的沉重包袱,唯有内心放松下来,意料不到的美妙风景才会出现。在红星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苏东坡所说的“无意于佳乃佳”,看到了徐青藤所说的“极有安排而了无痕迹”,看到了傅青主所说的“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看到了非他莫属的散淡风度和飘逸神韵。即使是均匀齐整的篆书,红星也曾临写过长达500多字的《敕封广济宣威灵感真人李公庙碑》,再现了吴大澂以篆籀书写《论语》《孝经》及其信札的当年风采。实际上,我们现今推崇备至的许多碑帖,在古人那里不过是一则笔记、一尺信札、一纸奏表、一石墓志,均属实用功能很强的书写材料。也就是说,中国书法史告诉我们,古人从并不刻意的日常书写中升华出了源远流长的书法艺术。所以,红星坚持的立场具有更普遍的意义,反对故作姿态的标准化,摒弃装腔作势的仪式感,倡导与生俱来的烟火气,尊重兴之所至的真性情,让自由书写的旗帜高高飘扬。

还要说到几年前的“介庐拾古”书展。我当时与红星并不熟识,也没有过多关注红星的书法,只是从文浏、刚举两位发给我的展讯上读到《关于介庐拾古》。红星的这篇文字很短,但是很精粹,很洒脱,很有意味,由此对他心存钦佩。后来,听说红星当过兵,如今身处公务员的行列,便更加满怀敬意。我也是公务员,了解公务员的工作状态和生活状态,知道在那种状态下做个出色的书家有多么不易。直到熟悉以后,我发现红星是可以长出络腮胡子的,却因为公务员的身份,总是刮的干干净净。于是我就有了期盼:等他花甲之年,或者更年长一些,不妨把胡子养出来,就像滋养书卷气一样。到了那时,红星长髯飘飘,兼以往往酒后,下笔如有神助,书写起来该是何等的潇洒和风流倜傥,用以诠释“人书俱老”的苍茫境界,该是何等的妥帖和神形兼备。我相信,到了那时,红星“想做王羲之那样的人”的理想已经不再屌丝,万一就真的实现了!
2020年端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