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书史，无意于佳乃佳者有其二，一因癫狂，二因忘情。张旭每大醉呼叫狂走，掷笔以头濡墨而书，醒后亦不自知，酒致癫狂也，然其狂草纵横捭阖雄伟壮阔气贯如虹为历世书家所激赏。徐文长一生落魄凄惨抑郁孤独，后二十载时而清醒时而癫狂，然其诗文书画无不精妙，其于书甚自负自称“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生时寂寞死后为人所重，与梵高酷似。而颜鲁公《祭侄文稿》为丧侄之痛不能自已，悲愤之下心手两忘，不计工拙奋笔疾书而成，实已臻忘情之化境。今复 观之，起始尚能自抑，运笔遒劲温婉，而后悲愤渐深不可抑制，纵笔浩放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字间行气随情而变不计工拙，因不及蘸墨多有枯笔牵带，墨色浓淡润 燥错落有致，多处圈点涂改更添率意，章法因势而变，疏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浑然天成毫无雕琢之迹，尽得自然之妙，诚“无意于工，而反极其工”尔。比之《兰亭序》可谓不相伯仲各有乾坤。《兰亭序》亦是酒至酣畅之时兴致勃发注于笔端而就，渴笔牵带圈点涂改章法自然多变与《祭侄文稿》相仿，笔势婉转含蓄遒美健 秀，顿挫提转顾盼神飞，抑扬起伏奕奕动人，气韵流贯超逸自然，实已臻绝伦之化境。若单以超逸自然而论，《兰亭序》胜之；然单以情运笔而论，《祭侄文稿》稍胜故其更具鬼斧神工之妙，而《兰亭序》虽亦是酒至酣畅时一气呵成，然观其凡二十一“之”字体态各异无一雷同，知酒醉其身不致醉其神耳。
纵观历代碑帖，造境者众而抒情者寡。曹全碑造温婉柔媚之境，百炼钢亦可化作绕指柔；衡方碑造刚毅险峻之境，则是可使寸寸折不可绕指柔；石门颂造超然洒脱之境，飘飘然如野鹤闲鸥；天玺纪功碑造雄奇瑰伟之境，观之森森然不可冒犯，不由心生敬畏；张芝今草造率意流贯之境，字之体势一笔而成，行云流水气脉相通；钟繇造雍容古朴之境，点画遒劲结字茂密幽深章法错落有致，开楷体之先河；羲之行书造飘逸劲秀之境，笔势婉转含蓄遒美健秀，顿挫提转顾盼神飞，气韵流贯超逸自然；楷书颜体造庄严雄浑之境，点画丰腴结体宽博气势恢宏，笔力遒劲而气概凛然，俨然一副正直忠厚之象；柳体造挺拔险劲之境，点画匀衡瘦硬爽利挺秀有斩钉截 铁之势，结体端正瘦长遒媚劲健，世称“柳骨”；米芾造欹纵变幻痛快淋漓之境，用笔八面出锋变化莫测，笔势飞动洒脱恣意纵横神采飞扬，自称“刷书”；宋徽宗 瘦金体造瘦劲锋利摇曳生姿之境，体虽瘦而不失秀润飘逸之态，笔势俊挺秀丽锋芒毕露，所谓“屈铁断金”。
造境者不胜枚举而抒情者寥寥，略略想来王右军以降惟颜鲁公《祭侄文稿》能以情运笔，抒绵绵之哀思发切骨之悲痛，堪称动人心魄振铄千古之瑰宝。而颜鲁公得臻 忘情之化境，盖其真书严谨至极，有以规矩得人工之美，为“立”也；待其行书则可不拘绳墨挥洒自如，加之情不自抑心手两忘不计工拙，遂能恣意纵横得自然之妙矣，是为“破”也。立而后破，始臻化境，此亦为中庸之道也。有法为法故可得天下之正道，是为“中”；无法为法故能执天下之定理，是为“庸”也。呜呼！天下之事岂非共执一理耶？
201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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