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车的潇洒
上世纪的八十年代，鄙人也和众多的上班簇一样，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
那时鄙人胯下的“坐骑”，是一辆少说也有一个抗日战争再加上一个解放战争那么长的年头的破车。说真的，至今我也说不清这辆车子到底是飞鸽牌永久牌抑或凤凰牌，因为车子在我接手之时，其模样已经很破旧，没有商标，所以你根本没办法分辨出车子是什么牌子的。
在候宝林先生的相声段子中，曾经说到一辆“除了铃不响剩下都响”的自行车，那或许是艺术的夸张，但我骑的那辆车，却是连不能闹的铃也没有，闸呢，也不太灵，而且这辆破车几经岁月沧桑，几经精兵简政，除去必不可少的行走部分，其余的装饰部分，则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件一件损坏，以致一概全免了。我想，骑辆车子嘛，无非是代步，使用的只是车的行走功能。装饰部分对我来说是多余的。而行走的部分一但损坏了，我会花上一块几毛钱，交给马路边那些修车摊的师傅去对付它。因此，鄙人的车虽说破旧，骑不快，但总还是能骑行自如。
每天骑着这样一辆没铃、闸也不灵的破单车上路，加之我又总是在骑行上路时屡屡走神，去想一些与骑车走路不相干的事：有时是捕捉某个灵感；有时是构想出一句自认为能骇世惊俗、能闪出电光火花的句子，于是，路上就难免会有磕磕碰碰。有时是和别人的车子相撞，有时是压到或蹭到别人的腿脚。至于前者，存想，反正是辆破车，任撞成什么样子，也不值得心疼。而在后者，反正车破，我骑行时的速度也慢，出神时尤其会骑得慢，即使不幸碰到某个路人，也只会是轻轻的一擦。绝对不会有皮开肉绽的后果。万一不幸碰上了，就老老实实给人家一个歉意的笑脸，点点头，权且替代“对不起”一类礼貌用语。而在路人的眼中，鄙人这个骑着一辆破单车、神不守舍的家伙，样子本来就很有点滑稽可笑，自然也犯不上与其烦心上火。
单位里的许多的同事，上班时骑的几乎都是新车，有的居然混上了摩托车。便总有人问：这车也该送去废品收购站了。你怎么不换辆新车？或说：这车子都旧得可以当文物收藏了。其时，我总是洒潇地笑着回应道：“这车子可是有很多优越性哦。如果是骑一辆新车，可就没有那么潇洒了。这车呢，最大的好处是三防一免！”
于是，有好奇者便问：何谓“三防一免？”
一解释人家就乐了。
三防者：防盗、防雨、防晒。一免者：免维护保养。你想想，鄙人自行车这破相，撬手们谁个能看得上眼？偷了去又价值几何？所以，碰到上街办事，随便把车往路边一放，用不着提心吊胆；宿居五楼，楼下连个存车的地方也没有，随便扔着，何须你去操心车被日晒了雨淋了？果若换辆新车子，你能有这份潇洒？再说一免：总之，像这种车子，你只管骑到不能骑为止，然后送去修理完事，擦洗保养这份差事，自然就免了。
之后的许多年，每逢上班之时，天突降大雨，眼看着骑新车、摩托车的同事紧跑慢跑，乱纷纷的冲下去搬车子避雨或用塑料布遮盖车子，便窃喜。听到某某人的新车已被盗走若干辆，令失却者痛心疾首，便窃喜。看到别人为新车的存放劳心费力、惶惶不安，便窍喜。单车相撞，新车的主人为新车蹭出的一点疤痕而疼惜不已，亦窍喜。破车之潇洒，如是可见！ 1
其实，我的这份体验，也是丢新车丢出来的。若干年前，我竟在两个月之内连续丢了三辆好车，无可奈何之下，才换了眼下这辆破车。之后就一直相安无事。
当然，骑着这辆破车，也偶尔有让人遗憾的时候。
某年某日，与同事Ｌ君去看一共同之友人。Ｌ君骑的是一辆旧的二十六寸坤车。上楼之前，其仔细地用链锁将车前轮栓于一水管之上，后轮则扣上防盗锁，我则随意将破车一支，锁也不锁，扬长而去。之后，我们在友人的宿舍楼上大谈山海经。说话尚不及十分钟，便有友人的儿子上来报称：老爸老爸，好像有人在偷你朋友放在楼下的单车耶！
于是，我随二人一边赶紧下楼捉贼，一边在想，如此神速快捷，那被盗之车，必然是我那无锁的坐骑无疑。又存想：被偷去也罢。这若干年来，竟无一贼人看上此车。如此说来，这回若真是被贼人盗去，当属抬举。于是，腹拟了一通幽默之语，谓之：“没事没事，按照物质不灭之定律，我的这辆车子嘛，只不过是换了个空间而已。”云云。
岂知，众人下到楼口一看，居然是Ｌ君那辆用链栓之于自来水管的车不翼而飞，而敞人那一辆破车，依然还好端端地呆在原地。惊诧之余，便心生感慨：可供这毛贼作案的时间也不过短短的几分钟，按此情势，理应是顺手牵羊、取我那辆无锁之车为上策。然而，此毛贼却舍之其易而取之其难，连除二锁，取车竟如探囊取物一般利索。简直让人有点不可思议！
此次未曾窃喜。
Ｌ君之车既已失，归返时便搭乘于我坐骑之后坐。存想，当安慰Ｌ君几句才好。我说：“盗你那辆用链锁栓于水管上的车，风险也实在太大了。何况你那旧车也不值几何。这毛贼断断是穷疯了。”
Ｌ君应道：“可不是，这事还真弄得我都有点愧疚不安了。你想想，几分钟之内连撬两锁，足见其撬术之高超。按说，这高人拿的也算是技术钱。只是，我这单车卖了，也不值几何。如此说起来，还真叫我有点于心不忍，好像是我不懂得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存心要亏人家似的！”
此话一出，即令我大骇。这Ｌ君，居然还比还我豁达、比我还洒脱、比我还幽默。于是，心生妒嫉。存想，那毛贼也真是的，太小看人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我那辆没锁住的车顺手牵羊方便啊。就是当废铁卖，也是二十八寸车也比二十六寸铁多、值钱嘛。
唉，我想，如果是偷了我的车，那么，出此幽默之语者，当是我！
没钱也潇洒
当年，鄙人在上班之余，也曾四处奔波，去揽觅一些中介生意。如果仅仅靠单位发放的那一点菲薄的薪水度日，难勉要捉襟见肘。这也是工新一簇都知道的！但凡鄙人在生意上小有斩获，便会喜孜孜登门看望老友Ｊ君，且将获利之事坦言告之。其间的用意，无非是欢乐共享。存想，他亦可以因此“敲”我的竹杠，二人可以因此小酌一回。然而，Ｊ君每每是含笑听之，却从不置一词。
在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遂利如水走下的时代，Ｊ君以一普通的教书匠的身份，竟能以读老庄而御世风，仿陶潜而守清贫；为师敬业，高风亮节，便不能不让人由此生出几分的敬佩。敬佩之余，又不勉有些许宛惜。要知道，Ｊ君并非那种无生财之道的呆鸟。据鄙人所知，其就有大学时的同窗好友，现乃一港商富贾，曾几欲办理Ｊ君出境，助其打理公司业务；亦有富裕人家，欲出高价聘请J君，业余专事辅导其子弟。然，Ｊ君竟心若止水，不为利之所惑。
一日，鄙人与Ｊ君论道钱财之事。Ｊ君坦言，人固然不可以无钱，但过其限度，钱钞便只是数字而已，未必可与快乐成正比了。金钱美女，世人所求。古有《枚乘七发》中所云极有哲理：美酒是毒害肠胃的毒汁，美女是斫伤生命的利斧……
美酒、美女必以钱置之。吾等无钱，无钱好养淡泊之气，无声色犬马之事，自然也无爱滋、梅毒之隐患。既无外遇，也无夫妻反目、家庭不合之隙；没钱也就不去买那些哄炒之股票，不沾滥立名目之集资，自然也就无被屑小虞诈之险；没钱就无甚借钱、捐赠钱财之类纠缠；没钱也就没甚遗产，自然也无儿女为遗产之争夺而尔虞我诈之事，亦无靠食利而生存的纨绔子弟。有钱的晚上去酒吧舞厅消闲，没钱则安坐家中读《红楼梦》；有钱的是在人生舞台上演戏的戏子，没钱的则是在人生看台上的看客；有钱的以轿车出入，没钱安步当车。多行走散步则体健，且少有车祸之灾；有钱的花天酒地，没钱便清茶淡饭——餐桌多果蔬而少鱼肉，故无胆固醇、血糖、血脂三高之忧，亦合乎建康之道；有钱的多消费物品、耗费资源，其所造成的污染便多多，没钱则极少耗用物品且物尽其用，有利于环保，对人类环保多有贡献……
听Ｊ君娓娓道来，历数没钱之种种潇洒，真可谓骇世惊俗之言语。颇令吾等凡夫俗子瞠目结舌。其时，内心甚是不解，就教于Ｊ君：君窃以为穷真的比富好？
Ｊ君道，此乃谬解。言穷，乃无奈之穷，一如吾等教书匠之辈；若按先富后富之说，注定是后富之人。如欲先富者，如何得富？无非是生傍门左道，而生傍门左道者必定无心向教，既无心向教则必误人子弟。能富则自然当富，而不能富时，若不持达观之态，让贫贫富富搅个日夜不得安宁，其心态则不可取。依我之心态，即所谓贫贱不移，富贵而不淫，威武不屈是也。我泱泱中华文化，若说教人如何处贫贱，绰绰有余； 而教人如何处富贵，则多有不足。我等活法，亦即没钱也潇洒。
闻君之言，竟一如醍壶灌顶，获利之喜，逐趋平淡。
Ｊ君乃一穷教书匠，谓贫，乃时下所指，并非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贫。所指之贫，乃工薪人士与富翁之比。君不闻，有民谚云：万元户贫困户，十万元才起步，几十万元马马虎虎，上百万元才叫富。以此定义，工薪一簇可谓贫矣，可谓没钱。照Ｊ君活法，自是没钱也潇洒。果若真的一文皆无，衣食温饱无着落之处，又如何潇洒得了？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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