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行

作者: 欧歌zy | 来源:发表于2023-11-16 16:30 被阅读0次
    那时的我

    此海口不是海南的海口,而是云南的一个边陲小镇,因为它是上游抚仙湖入海的唯一出口,故称海口。其实,这地儿离海还远着呢,中间还隔着个邻国。

    海口不大,名声不小,那里聚集着几个大型国营工厂,可见其战略位置重要。我要去的,就是其中某家工厂,厂名不知,我们都学过保密条例,不该问的不问。

    来接我的大概是这家工厂的办公室主任,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汉子。他说他们厂的焊工师傅遇到一个技术难题,要请解放军帮助解决,我们空军修理厂就是他的唯一选择,而我们厂长就把这个外援任务落实到我头上。那时地方上有困难都会找解放军,部队又有支工支农支左的义务,自然有求必应。

    办公室主任带来一辆吉普车,上车后他让我坐在副驾位,说这样路上方便。1968,正是“全面内战”的高峰期,昆明的“八二三”和“炮兵团”派战正酣,路上不时会遇到哨卡,两个三叉马上横架一根长木头,也不知是哪一派的。守卡人见我们车来,伸头向车里张望,看我身着军装,手一挥,放行。亲人解放军,两派都亲。

    我问主任,你们来时是怎么过卡的?他笑了笑,不无自豪地说,我带着通关牒呢。见我不解,补充说,就是我们厂革委会写给你们部队的介绍信,事涉解放军,任谁不敢怠慢。现在回去,介绍信丢在你们部队上,只能靠你了。我默然,心想这位主任倒是心思缜密,早就把我算进去了。

    吉普车在上午11时到达,直接开到焊接车间门口,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轰笑声,走进一看,只见四五个青工正围在一位老师傅身边听故事,看样子,故事正讲到精彩处。见我们进来,老师傅连忙起身迎上来。主任说,嗬,挺热闹的嘛。老师傅解释说,大家干等着也着急,说几句笑话混寂寞。

    我一听,这都到停工待援的地步了,是什么疑难问题把大家卡住了?

    老师傅把我带到一堆焊件跟前,全是铝制管状接头,长约10厘米,直径约5厘米,每个上面都有一道三四厘米长的裂缝,看来是个易损部件。显然,需要焊接的就是这道裂缝。

    老师傅又拿起几个焊过的指给我看,只见焊出的波纹中间,都齐刷刷地裂开。问题就在这儿,焊不住。

    我要老师傅现场再焊一个,老师傅说,好,立马开始操作。

    焊接一般有三种方法,即电焊、气焊、氩弧焊,还有一种叫点焊,是机器操作,不在此列。焊这种铝合金部件上的裂缝,可用气焊或氩弧焊,老师傅选择的是后一种,是焊接法中最高级的一种。氩是惰性气体,焊接中可保护焊件不受氧化。

    我拿着一个面罩,蹲在一旁观看。老师傅手法很稳,电弧下的焊面急速熔解,焊丝匀速添加,焊出的波纹像鱼鳞一样整齐。从操作技术看,老师傅比我还要强几分。

    焊好后都放下面罩,紧盯着看。不到10秒钟,焊件还没完成冷却,便听到一声轻微的炸响,鱼鳞纹从中断裂。

    老师傅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向我,一脸的无可奈何。办公室主任也看向我,满目期待。

    众目睽睽之下,我说:“先把这个焊件,用钢锯纵向锯开,锯成一根根3毫米粗的丝条。”

    我没说为什么,老师傅不好问,也不敢怠慢,但这是粗活,他自己不想动手,便指挥几个青工干活。

    闲着无聊,便问老师傅:“刚才你们好像在讲故事,讲什么呢?大家那么开心。”

    “是讲梅花党,”老师傅眼放精光,“我也是刚听别人说的,惊险的反特故事。”

    “再说给我们听听嘛。”我央求着。年轻人都喜欢听故事,我也一样,还特别喜欢看反特电影。

    “要得,说说嘛。”主任也在一旁助攻。

    二人合力,老师傅不再卖关子,开讲。他是扬州口音,看样子,早先也是支援三线建设调过来的。

    反特故事在扬州话中似乎特有韵味,老师傅也是个讲故事高手,一开头就带有悬念。正讲到关键时刻,特务搞破坏的炸弹即将爆炸,下班的电铃响了,大家都依依不舍地散了。

    下午继续,当然不是继续讲故事,正事还没做呢。上午看了老师傅的焊接表演,我心中已有一个初步结论: 问题不是焊接技术,而是出在材料上。

    同是技术工人,部队和地方有很大区别。首先是学技术的体制不一样,地方上是师傅带徒弟,受旧社会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影响,师傅一般都会留一手,正常情况下,徒弟如果不主动请教,师傅也懒得指点,因此,有的人学了一两年还不能独立操作。部队是老兵带新兵,强调战友情不保守,老兵教新兵都是倾其所有,新兵只要勤快灵活,很快就能上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兵流动而技术力量恒定。第二是技术结构不同。地方工厂因产品单一,导致修理工接触面窄,技术结构单调。而我们部队的修理厂,面对的是一架飞机上千个材质各异的部件,焊工不仅要熟练掌握各种焊接法,还要特别注意所焊部件与焊丝焊条的互熔性,而互熔的前提,就是材质的等同。这一点,往往被地方工厂的焊工所忽略。

    可见,见多识广和灵活运用,是部队修理工的强项。地方30年工龄的修理工解决不了的难题,当了3年兵的部队修理工可以轻松应对,原因就在这里。

    我上午在现场看了老师傅的焊接表演后,内心已对焊缝开裂的原因作出判断,那就是焊丝和焊件的材质不相熔。下午上班后,我吩咐老师傅用几位青工从焊件上锯下的细条条当焊丝,再焊一个试试。这个试验的目的,就是为了佐证我的判断,也是让老师傅直观地看到问题所在。现在焊丝和焊件同质,是湖水煮湖鱼,如果试验成功,则证明原先使用的焊丝型号不对。

    试验结果不出所料,老师傅用细条条当焊丝焊出的波纹,一直到完全冷却,没再出现那烦人的爆裂。

    “哈哈哈!”老师傅开心地笑了,“原来是焊丝问题呀!”

    “嘿嘿嘿!”一旁的办公室主任也笑了,并伸出大拇指,夸我,也在夸他自己——幸不辱使命。

    找出了问题的症结,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我让老师傅带我进了他们的器材仓库,找出库存的几种铝合金焊丝,排除原先使用的那种型号,我另选了一种韧度较好的焊丝,一试,正好锲合。

    至此,问题彻底解决,我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我要主任派车送我回部队,主任说,现在哪能走啊,就在我们招待所住下,明天上午送你回去,今晚上我们还得好好招待你一下呢。

    强留之下,我没走成。不过,好客主人的招待晚宴我也没有享受到。一场奇遇,改变了主人的布局。

    从焊接车间出来,是下午4点多钟,算算时间,返程要两个多小时,等我回到连队,食堂也关门了,留在这边吃晚饭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晚饭前,我独自在厂门外闲逛,不一会儿到了下班时间,霎时,各大车间工人蜂拥而出,道路上人头攒动,叮咛咛的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我连忙跨步到路边一处高高的台阶上,饶有兴致地观赏浩浩荡荡的产业大军。

    正乐着,忽听有人高声呼叫我的名字。奇怪!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还有人认识我?循声望去,二三十米处一个瘦条条的汉子在自行车上双手脱把,成V字形高高举起,得意忘形地向我招呼,裂开嘴露出那生动的碎牙,我一愣,惊叫一声:

    “孙琪!”

    说话间,自行车在我面前刹住:“哈哈!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空军军装的人站在这儿,好稀罕哩!哈哈,近前才看清,是老战友啊!你咋到这来了?”

    还没等我回答,一把扯住我:“走走走,到我家去!”

    此时,我内心比他还稀罕呢,老战友怎么会在这儿呢?难道是在这当工人,在这国营大厂当工人可不简单啊!那时部队战士的观念,退伍后的第一理想就是当工人,国营大厂的工人更是理想中的象牙塔。

    懵懵懂懂中进了孙琪的家,二楼上的两小间。“来客人了!”孙琪一进门就咋呼起来,“老战友来了,快来见见!”

    一位年轻女子应声而出,身材和孙琪一样纤细苗条,只见她腰系围裙,手拿着毛巾左右揩着,看样子正在厨房做饭,见到我腼腆地笑着,算是打了招呼。

    孙琪介绍:“这是我爱人。”

    “噢,是嫂子,你好你好。”孙琪比我大两岁。

    大概是这声嫂子唤起了她的女主人自信,连忙大大方方地招呼:“快坐快坐,晚饭一会就好。孙琪,把碗筷酒杯烫烫。”

    饭桌上摆上四菜一汤,一盘土豆炒肉丝,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炒青菜,一盘罗卜肉丁,孙琪又拿出一瓶果酒。那时生活条件差,这一桌酒菜算是高规格的了。

    女主人不喝酒,在一边捧着茶杯看着我和孙琪边喝边聊,不时露出开心的微笑。

    看着这温馨的场面,我问孙琪:“你去年刚退伍,咋这么快就成家了呢?你是北京人,你夫人看样子是云南本地人,你们不可能是青梅竹马,倒像是速战速决的闪电战。”

    孙琪笑笑:“我们在一个宣传队,演《沙家浜》认识的。”

    “不错啊!都登台表演了!也是呀,你们这个大厂演一台样板戏绝对没问题。”那时全国的文艺节目就只有8个样板戏,而且都是一个剧种——现代京剧,从农村到城市都在演,我回家探亲时还看了一场我们大队宣传队表演的《智取威虎山》

    “你在剧中表演什么角色?”我好奇地问。

    孙琪放下酒杯还没来得及说,他夫人抢着答道:“他演刁参谋长,刁得一。”

    我差点笑喷,孙琪的身材气质,演那个阴阳怪气的刁得一,盖了!“哎呀,你们领导好有眼光,这个角色非你莫属!”

    “哪里哪里,是自告奋勇,我就是宣传队的队长。”孙琪的语气中透着自豪。

    这下玩大了,不但上台演,还是所有演员的领导。不过这小子确实有点文艺细胞,记得在部队时,有一次连队开晚会,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孙琪出一个自弹自唱的节目,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只见他手拿吉他,摇头晃脑地拨动着琴弦,随着前奏响起,豪迈的歌声朗朗而来:

    哎——

    班长拉琴我唱歌

    歌声朗朗响小河

    一唱那家乡风光好

    再唱那连队英雄多

    英雄多——

    大家唱歌多快活哟喝嗨……

    一曲终了,掌声如潮,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过也就这一次,以后再没见孙琪表演节目,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即逝。

    没想到退伍后居然拉起一个剧团唱大戏,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看着他们俩口子,我在想,既然他们在宣传队相识喜结连理,夫人必定是剧中一角,演阿庆嫂倒是和刁德一有对手戏,但她体型偏瘦,缺少阿庆嫂的丰满,演沙奶奶也还是瘦了点,疑惑间我向夫人求证,她笑笑未答,孙琪冷哼一声:

    “抢包袱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群众演员。胡传魁的队伍进沙家浜,闹得鸡飞狗跳,群众逃难,人群中一蓝花褂的女青年身背包袱,一匪兵冲上来要抢她包袱,女子惊叫一声“别抢我包袱呀”,孙琪说抢包袱的就是指那位蓝花褂女子。

    女主人听孙琪说她是“抢包袱的”,怼了他一句:“你还抢人呢!”

    我一听哈哈大笑。她说的也是一句台词,那匪兵见蓝花褂说他抢包袱,瞪着眼吼道:“抢包袱,我还抢人呢!”夫人借这句台词暗指孙琪抢了她做老婆。妙的是,俩口子都是借台词说事,而且正好是上下句。

    三个人的晚饭吃得很热闹,也很开心。这场景,几十年过去,回味起来依然甜丝丝的。

    海口之行,印象最深的,还是这战友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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