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逻辑上讲,中国古代哲学的名与实对立,很像西方的主词与客词的对立。但是,若试图更为精确地分析到底什么是名、实,它们的关系是什么,我们就很容易钻进一些非常可怪的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就会把我们带进哲学的心脏。--《中国哲学简史》
让我们以惠施的“历物十事”来了解当初的“名家”到底在关心什么,探寻什么,以及进入“哲学的心脏”。
一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最大就是包括一切,了无边际,没有什么在其外部;最小就是不可分割,没有什么在其内部。
这两句不是在探讨实际存在的何者为最大和何者为最小,也不是像英语中的最高级一样作出比较。它既没有划定范围,也不涉及任何事物。
“大”、“小”都只是“名”,都是相对的,所指向的实际事物都是被经验得来的,而“至大”、“至小”则无法通过经验获得,只能进入“形而上”,进入语言形式、语言逻辑的纬度进行抽象思辨。
大一,至大为一,因为空间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事物,否则就不是至大,这也解释为什么不可经验,一旦可经验,则至大之外还有可经验之人存在。
小一,至小为一,因为至小无内,没有任何事物在其内部,这意味着不可分割,一无法分为二,也同样超越了可经验。
“大一”、“小一”故得其名。
二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一个具体的事物总是有厚度的,但如果无限摊薄其厚度,它的面积就会无限大。无厚微小,但它又是巨大的,符合这一理解的事物那就是几何学上的“面”。于是,“无厚”成为面,无内亦无外。
回到现实,无厚(面)是不存在的,但我们可以想象到它的存在。这种“不在之在”,“无有之有”不正是语言性的存在吗?不正是逻辑的存在吗?
三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联系“大”“小”的概念,这一“事”仍然是对“同”“异”进行了语言思辨:同之为同、异之为异的本质是什么。同一类事物之间有同有异,是一般同异关系,小同异;任何不同事物之间有同有异,是更重要的同异关系,是大同异。
惠施不仅是对“同”“异”下定义,(因为这完全可以借助实物来阐释,比如“白花和红花是小同异,白花和白马是大同异”),而且是完全在纯语言思辨中盘旋:一切事物都是事物,这是毕同,而一切事物都只是自己而不是另一个事物,这是毕异。惠施正是借语义分析来对于事物本质规定性的思辨。
四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本来天高地低,山峻泽平,但此句讲“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这显然与常识违背。此句意在消除因比较而产生的上下高低的差别。比较有标准,但标准的确定是主观的,因而,上下高低只是某种主观标准下显示关系之词,只是概念,不是物体的真实属性。此句仍是在纯语言范畴中探讨“高之为高”“低之为低”“上之为上”“下之为下”的概念含义。
惠施不是在谈论具体的天地山泽,只是借人们对于“天高地低”的常识性判断来思辩高低到底是什么。惠施在借助语词认识世界,辨别属性、概念,达到真理性把握。
五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字面解释:太阳刚升到正中就开始西斜了,一个事物刚刚诞生就开始死亡了。
这个命题的关键词是“方”,“方”是“刚才”“瞬间”的意思。时间长河有无数个“方”组成,没有一个个“方”就没有时间概念。既有时间,则“方”理应存在。然而正如太阳正斜和事物的存灭所表明的那样,“方”本身无法凭经验把握。一旦说出“方”则所指之“方”必已流逝。我所指之“方”必然异于你所指之“方”。那到底“方”是什么?以何种形式存在?
惠施借语义分析追问时间的本质进而感受到“时间为一”。
六 南方无穷而有穷
南方既是无穷的又是有穷的。当时中国东方以海为限,北方西方以荒漠,流沙为限,而对南方则知之甚少。于是惠施以人们感觉中的南方为例探索其中“无穷”“有穷”的定义。
如果“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所涉及对于时间本质的探索,那么“南方无穷而有穷”则涉及的关于空间本质的思考。时间中的瞬间无法体验来把握(至小),但可以通过语言对时间的切分来把握。而空间的无限无法把握*(至大),但无限可以分解成无数个有限的空间,有限可以把握,于是通过有穷而达无穷。
其实设想空间存在且无限,沿着此空间一直走下去,就是到达无限,而无限必将回归起点。因为只有这样才是“无限”,类似于“至大无外”。空间到最后形成封闭的一,也可以看成是个圆圈(简直是“地球是圆的”的哲学推理)。
惠施通过有穷而理解无穷的空间存在。
七 今日适越而昔来
此句意为:今日动身去越国,而昨天已经到了。
这句应该是在思辨“今(现在)”与“昔(过去)”这两个词的概念。这个人做了“现在动身去越国”这件事,但这个事情发生之后,如果要用语言对这个事件进行转述,那么语言所表达的时间就不再是“现在”,而是“过去”(这一点与英语中的“间接引语indirect speech”很相似)。事件还是同一个事件,但时间已经转换,所以有时要把握事件(真相、存在),必须穿越语言的障碍。
惠施是利用“今适”与“昔来”夸大了时间差,以便更集中地去思考“存在与时间”。
八 连环可解
两分闭之环相连,如何可解?之所以设连环,对其要求就是“不可解”,但又说可解,这很会惠施啊!冯友兰先生认为此句在讲“破坏与建设的相对性”,但这样的“破坏与建设”仍然指向了实物层面,而惠施一直是在语言(思维)层面去思辨。
其实在语言范畴内,要解开连环,首先要问一问如何连上去的,也就是寻找“解”的逆过程。此时是语言上的,思维上的“可解”。作为思维之物,一种行为必有其可逆操作(从结果返回即可),那么可连就必然可解。
因此,此句讲述的“解”与“不解”是一体两面,是一个过程与其逆过程的综合。
九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天下之中央在燕之南、越之北,但惠施偏偏要说其反面。惠施当然知道天下的位置,所以他在这个与常识相反的命题前加上了“我知”。这意味着是对天下的位置是从“我”作为观察者的角度进行把握的,那么同样之前的所谓常识不也是另一个观察者的角度吗?所以对“天下之中央”的设定不过是思维的把握,然后借用语言的概念、意义,进行表达。(这份思想如果得以流传,就不会闭关锁国,妄自尊大了。)
其实,之前的所有反常识表述都应当有“我知”,但那时惠施还在探寻逻辑本身。而此时,惠施追问了逻辑本身,即逻辑的逻辑何以形成。
到此,惠施已明确了认识的主体性问题,他正通过追问,抵达理性知识确定的依据。
十 汜爱万物,天地一体
此爱非“仁爱”,“兼爱”之爱,因为惠施对伦理道德、人生政治没有多少兴趣,而喜欢研究“物”,“万物各有自性,相互不可替代,都为不可或缺”,所以此爱为“爱好”之爱,是“泛爱”。考虑到对于万物概念本质的探索,惠施之爱是对万物本质之毕显其真的探寻。
“天地一体”源于“万物毕同”,是在求同。冯先生认为“每个事物总是正在变成别的事物,所以得出结论,万物一体,因而应当泛爱万物,不加区别”。这与惠施之前在语言层面上的精神不太一致。而“毕同”是指一切事物都是事物的毕同,是物之为物之同,是物作为概念之同。
惠氏始终在语言世界里盘旋思考,努力通过指称万物的语言来把握概念,并由此获得了关于“一体”之世界的确定认识。万事万物是个体,但是惠施希望从总体上把握世界,广泛追问万事万物的本质含义,以此来达到对永恒真理的把握。
十一 结语
“历物十事”, 十个命题 , 可以认为在论述事物的相对性的 , 如“大小”“同异”“无穷有穷”“今昔”等; 也可以认为在论述事物绝对性的 , 如 “ 至大小”、“无厚” 等 , 但在我看来,它更重要的是在论述事物的对立统一关系的。每个命题中都包含着一组相对应的矛盾关系,惠施故意用违背常识的表达在显现着这种矛盾以引起思辨。
“历物十事”从“一”开始,至大是一,至小也是一,大小的相对与“一”的统一,奠基了惠施矛盾对立统一的辩证思想。“历物十事”以“一”结束,借助语言分析去探寻万物之真,获得“一体”世界之永恒真理。
这种思辨性观照下的命题支既不是经验式的总结,也不是逻辑式的判断,更不是相对主义的“诡辩”(冯先生说其理论时用到了相对,但没有将其定为相对主义,也不同意将“名家”翻译为sophists(诡辩家)),而是对语言确定性意义的理性追问。
惠施洞见了万物之变化(经验之物),但他更洞见到了变化背后的不变、恒定、统一(超越经验的思辨、理性)。这一刻,赫拉克利特的那团“活火”在古老的东方熊熊燃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