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昨天的,今天继续讲探求诗人之诗心,陆机《文赋序》云:“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读诗,须得诗人用心,解诗,更须探求诗人之用心所在。
测诗心要具备之条件。陆游《跋柳书苏夫人墓志》云:“近世注杜诗者数十家,无一字一义可取。盖欲注杜诗,须去少陵地位不大远,乃可下语。不然,则勿注可也。
今诸家徒欲以口耳之学,揣摩得之,可乎?”所谓“地位”,不是指个人的身分、职位,而是指诗人的思想、人格以及其艺术所达到的高度,犹克罗齐所说的“你要了解但丁,必须达到但丁的水平”。
此论似属苛求,但学诗者在这些方面若未能达到一定的水准,则在精神上无法与诗人相通,更谈不上测其诗心、明其诗法了。
历代传世的诗歌,多半为士大夫所作,由于其身分特殊,其作品比起底层读书人之作较易留存,而这些贵族士大夫的生活,今人不易了解,而其文化精神及审美意识更是难知,古人通过写诗,以追求人格的自我完善,是以学诗者须提高素养,尽可能在精神上靠拢古人,理解其高贵的灵魂、高尚的品质、高洁的胸襟、高雅的情趣,努力去探明其诗心。
叶燮《原诗·内篇》云:“有是胸襟以为基,而后可以为诗文。不然,虽日诵万言,吟千首,浮响肤辞,不从中出,如剪綵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何异乎凭虚而作室也!”“
“可以为诗文”之“为”字改作“解”字,则极切上文之意。学诗者得诗心,犹探骊得珠;不得诗心,则买椟还珠矣。
真正的诗人,具有其独特的诗人气质,是进取的狂者,也是颓放的痴人;既有淑世情怀,而又遗世独立;不守故常,多疑善变;有著极其敏锐的心理感受,更葆有纯真的童心。
要解释这些诗人诗作,真如鲁迅所讥的“近乎说梦”。陶渊明《读史述九章》之“屈贾”,就说到屈原、贾谊,“逢世多疑”,屈原《卜居》亦自言“余有所疑”。多疑,实是二贤的本性。
在普通人看来,诗人似乎都是有精神问题的畸人,黄庭坚就曾说词人晏几道个性“痴绝”。注家多是受过严格的理性知识训练的学者,逻辑思维特强,是比普通人更正常的人,以正常人的思维去“逆” 畸人的诗,无异于为“痴人”解梦。
有些诗人,纵情酗酒,迹近颠狂,毕生处于半醉半醒、半梦半醒的迷乱状态之中,他们那些“无理而妙”的诗语,梦境般的模糊,在正常人看来,是不合理的,逻辑混乱的,不通的,不知所谓的。
而在“狂者”、“痴人”眼中,常人均是愚夫,以愚夫之意,去“逆” 狂者痴人之志,欲得其本来就不清不楚的“实义”,以致佳诗尽成死句。如王国维所说的“诗人之境界”,是与“常人之境界”格格不入的。
假如注家也是诗人,其注诗当别有会心之处,但也带来另一个问题,就是诗人强烈的个性,偏激的观点,会造成理障,失去公心,妨碍其作出正确的判断。是以注家既要融入个人感情,又要冷静和克制,避免被一己之情所左右。
词心,比诗心更难以捉摸。
徐晋如云:“惟有深刻领略绝望的滋味的人,才是真词人,才是有词心的词人。”(《长相思——与唐宋词人的十三场约会 》)而今芸芸众生中的学诗者,学问不断增长,职称也愈评愈高,正满怀理想与希望,要领略词人那“绝望的滋味”,恐怕更是难上加难了。
近人黄节《鲍参军诗补注序》云:“鲍诗之注,盖有二难”,一为“文字之讹异”;一为“注者第求典实,无与诗心,隐志不彰,概为藻语”。黄氏所指的二难,一是版本、校勘上之难,二是求“诗心”之难,后者才是二难中最难的。
读诗与解诗,均是解释诗歌的过程,解释诗歌,须重建诗创作时的语境。除了缜密的考證外,解释者还必须具备诗心及想象力。诗心,既是指注者之心,对诗情、诗意的敏感与领悟;更是谓作诗之心,通过对诗歌的吟诵、覃思,体会诗人作诗时的心志、兴寄所在,以及所使用的艺术技巧等等。
诗,是诗人生命的最高层次的表现;诗心,是诗人心志中的精华。要瞭解古人的诗心,就需要在心灵上“感通”。
北宋理学家杨时《馀杭所闻》载其教罗从彦读书之法:“某尝有数句教学者读书之法云:‘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从容默会于幽閒静一之中,超然自得于书言象意之表。’此盖某所自为者如此。”
《寄翁好德其一》又云:“夫至道之归,固非笔舌能尽也。要以身体之,心验之,雍容自尽于燕閒静一之中,默而识之,兼忘于书言意象之表,则庶乎其至矣。反是,皆口耳诵数之学也。
呜呼!道无传久矣。”这也可理解为读诗之法。今人瞬间之顿悟与古人偶发之灵感遥相呼应,在“超然自得”的境界中,“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默会诗人的内心世界。
今天先分享到此,谢谢大家的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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