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华亭山苍翠掩隐，百草丰茂。
山间采药的小和尚在一棵古桑下邂逅了负伤的小姑娘。
小姑娘眸里噙泪，巴巴瞅着张望半日终于盼来的救命稻草：“我叫七秀，家住华亭山脚，今晨入山采桑，不慎从树枝滑落，现今右腿生疼，许……许是伤得厉害……”
小和尚微微叹了口气，僵立着，双手合十，一句阿弥陀佛后再无下文。
清秀的面容肃穆而宁静，靛蓝的衣摆随风轻扬，与天空交相辉映。
七秀耸耸鼻头愈发我见犹怜：“佛家慈悲为怀，小师父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这一句是试探，更是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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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轻轻叹气，放下药篓。见死不救倒是不至于，可奈何面前人是位女子，师父教的望闻问切无一排得上用场，他实不知如何救才是。
无奈的小和尚只得估摸着伤势，自背篓中取出几味专治跌打损伤的药，在石头上细细碾碎，拿青叶托了，又从自己衣摆处撕处根布条一并递到七秀面前来：“施主你先自行往红肿处敷了，包扎一下，小僧与你一道待解救的人来。”
小和尚的声音与他的人一样清秀，软软的，软得让七秀想捧在怀里，放在心上。
小和尚并不多话，说完似有些害羞地背过身去，盘腿坐了，转着手上的佛珠默默低语。
七秀鲜少去寺庙，不过她也晓得，他念的是经，身为和尚，总有念不完的，很好听的经。
有句俗话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此刻，这便是小和尚的真实写照，他焦急地望着日渐西斜的太阳，怎么还没有人来？
小和尚焦急的模样很有趣，却还假装得一本正经，惹得七秀忍不住想打破这种宁静：“小师父，你我若再不设法下山，”七秀顿了顿，“夜幕降临，更深露重不说，只怕还有蛇鼠猛兽出没。”
闻言小和尚终于回转身来，酝酿一会道：“阿弥陀佛，施主请容小僧讲个故事。”
从前有两个和尚师兄弟下山化缘，在一座独木桥前见到了一位嘤嘤哭泣的女施主。上前一问，方知是河水湍急，她不敢过河。
师兄弟两商量须臾，实没有万全之策，最后师兄决定，由他来背女施主过河。
送罢女施主，师兄弟二人继续上路。师弟闷闷不乐了，问师兄：“你怎么能把一位女施主背到自己背上呢？”
师兄随口答道：“我是曾将她放到背上，可一过河便放下了，可你，为何将她放在了心上，久久不能放下呢？”
故事讲完，小和尚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听懂了吗？”
“嗯嗯。”七秀一脸乖巧得点头，他的声音她懂了，很好听。
“那么，女施主，请到我背上来吧！让小僧送你回家。”
小和尚背上，七秀听着两个砰砰直跳的心声有些羞涩得没话找话：“小师父，你在你们寺里，是师兄还是师弟呢？”
小和尚缓缓向山下走着：“小僧师父现下仅有小僧一名徒弟，小僧是开门首徒，日后师父定是还会收徒，想来我算是师兄吧！”
“如此说来，现在还没有收呢，那么你既是师兄也是师弟哦，一个也不落下！”
说着无心，闻者有意。小和尚幡然联想起刚刚的故事，脚下一顿，露出怯来，他心里清楚他远没有故事里师兄的洒脱，他没有在第一时间背起她就走，还执着得等了半日，还执着得讲了个故事。
02
几日后小和尚再见七秀时，她正蹲坐在菩提树下对着佛堂的方向发呆，待他悄然近前，她才幡然回过神，一身俏皮的粉衣将她的脸也印得红扑扑的。
小和尚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方才小僧在诵早经，让七秀施主久等了，如若七秀施主有事，也是可直接来寻我的。”
七秀抿抿嘴唇没有说话，其实，她一开始也这般想过，只是他师父不允，说他在跟菩萨虔诚得对话。
于是她只得在院子里，盯着他的背影出神，看着温暖的阳光透过门沿不动声色地攀上他的肩，爬上他光洁的脑袋，然后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手中的小木槌节奏井然地落在木鱼上，咚咚咚，也敲击着她的心。后来，龛上佛香渐起，在他四周萦萦绕绕，让一切看起来半假半真，如梦如幻。
他有话要对菩萨说，她自会耐心待他先说完。
七秀微微笑着起立，解开身侧的蓝布包露出一件水蓝的僧袍，双手捧了递到他面前。她小心翼翼的，心惊胆战的，连同她的胆怯，勇敢，执着和希冀，通通的都递与他，她在心中暗自祈祷，期盼着他回她一个眼神，给予她一份与他比肩的分量，“这是做给你的，那日救我弄坏了你的僧袍，回家后我连夜跟娘亲学习，做得不好，你会不会嫌弃？”
托着僧袍的纤手上针眼密布，小和尚的直觉告诉他，他是应该拒绝的，可此刻他硬是梗直了脖子张不开口。
“做得不好是不？不要紧，我回家再重新做一件。”七秀的声音柔柔弱弱的，明显有些慌乱。
“不，不。”小和尚挠挠自己光洁的后脑勺解释道：“救死扶伤乃小僧本分，七秀施主原不必挂怀的，如此谢礼，小僧担当不起。”
七秀立即喜笑颜开硬塞过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件僧袍而已，你担得起担得起的。”
七秀担心小和尚再推迟，不等他多言，塞完便转身向庙门跑，跑了几步才记起心心念念的事尚未问询，立刻止步道：“小和尚，你讲的故事真好听，以后我能常来听你讲故事么？”
小和尚犹豫了一瞬，点点头说：“好。”
他虽然有很多事情要做，挑水、劈柴、采药、诵经……但是佛主开示要知恩、念恩、报恩，僧袍的恩他也是需报的，他不可拒绝，他如是想。
七秀得了准话欢天喜地地继续奔跑前行，猛地又回眸娇羞一笑：“对了，我叫七秀，他们都叫我秀姑娘。”
“秀……秀姑娘。”小和尚自言自语，这一句他没寻到出处，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得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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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自此，七秀每日采桑归来都会绕道山庙，听他诵晚经，诉佛理，讲故事，每一样都让她趋之若狂。
这日，七秀来得较平时晚，小和尚盘坐佛前诵不早不晚的经，因为师父说过，心不静，就诵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
门外敲门声渐起：“小和尚，小和尚，我又来听你讲故事啦。小和尚，小——和——尚——”
七秀的声音轻轻脆脆，不动声色得抚平了他的焦虑，可转瞬却又纠结在昨日师父所讲的佛理里，隐隐有些不安地叹起气来。
小和尚的声音依旧软软的：“呵……秀姑娘今日想听什么?”
七秀爬坐到石阶上，随意晃悠着双腿，手里还拽着她顺手掐来的桃花枝条：“什么都行。”
小和尚略作思索，决定给她讲师父今日讲给自己的故事。
从前有个老和尚，总是被贼光顾，他忍无可忍了。有一天，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那贼听了高兴极了，就把手从门缝里伸了进去。谁知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然后用棍子痛打他，一边打还一边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毛贼痛得一顿乱叫：“哎哟!别打了……哎哟……痛!哎哟!!住手!!哎哟……”
老和尚不理继续道：“皈依佛!”
那贼痛极了，无奈跟着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毛贼：“哎哟……皈依佛!”
老和尚：“皈依法!”
毛贼：“嗷呜~皈依法”
老和尚：“皈依僧!”
毛贼：“啊~皈依僧!”
小和尚看向七秀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佛经里著名的三皈依故事。”
七秀勾起嘴角：“你那是三皈依，我这却有四皈依，要不要听?”
小和尚：“何为四皈依?”
七秀：“手伸过来。”
桃枝的末端轻轻滑过他的手心：“皈依佛。”
小和尚跟道：“呵，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法。”
“皈依僧。”
“皈依僧。”
“皈依秀姑娘。”
小和尚扬起清秀的眉眼：“皈依...嗯?”
一抹异常的嫣红蹭上七秀双颊：“说啊，皈依秀姑娘。”
空气在此刻凝结，谁也没有说话。
04
佛门里，菩萨面，再多儿女心事都是痴妄。
七秀起身，耳边犹自响起昨日的对话。
“大师，小女心中困惑，还请大师指点，以解僵局。”
“凡食人间烟火者，皆在红尘修行，各有各的使命。有的人慧根充盈，便慈悲济世，普渡众生；而有的人，虔诚奉香后，早该离去，再多挣扎亦是徒劳，何必自寻烦恼尔。”
方丈的木鱼声依旧继续，不紧不慢，静若古谭，波澜不惊，可他的话却字字扎在了秀秀的心上。
方丈没有说这有的人是谁和谁，但她知晓说的是谁与谁。
她上完香，拜别小和尚，转身，再未回头。
缘来缘去，缘起缘灭，缘聚缘散，有定数，亦有期限。
他们之间，原本就隔着个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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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望着庙门的方向沉沉叹气，方丈近前来也未知晓。
“徒儿，那女施主走了?”
小和尚倏然回神：“哦，师父，徒儿同往常一样，与她说了佛理，她便回去了。”
“那伸出手来，重新同为师一道温习三皈依的故事吧。”
方丈的温润的手掌轻轻落在小和尚手心，他依着节奏缓缓念叨：“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当第四下拍子将落时，他几欲脱口而出：“皈依秀姑娘。”
但第四下没有落下，方丈在等他，等他自我徘徊，等他自我皈依。
等待良久的第四下终于落下，他定定道：皈依佛。”
再接着，皈依法，皈依僧，皈依佛，……
又成了一个圈，画成了一个圆，它在无限地循环，它里面——没有秀姑娘。
训示完方丈淡淡道：“哎，去诵经罢。”
小和尚声音轻若未语：“是，师傅。往后，那位女施主再不会来了。”
是的，再不会来了，往后余生，余下的都是不约而同的不见。
方丈：“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佗佛南无阿弥佗佛南无阿弥佗佛南无阿弥佗佛南无阿弥佗佛……”小和尚念着经，有口没有心。
05
七秀大婚当日，特意上山，想再拜一拜菩萨。隔着红盖头，她看他看得隐隐灼灼，他看她似曾相识。
七秀求签，小和尚解：“施主想问什么？”
“姻缘。”
他微微颔首：“大婚当日，还能容忍她胡闹爬到山上来，也不怕误了吉时，想来，你夫家对你是极度宠溺的。”
“我不是问这个。”七秀抿抿嘴唇，“我想问我曾经的心上人，他过去过得好不好？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他将来会不会一直好？”
她的声音里有难掩的哭腔，盖抬头里有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她紧紧撰着的喜帕上。
小和尚今日本就心神不宁，因为自她入山门起，他就觉得她像他曾经相识的那个姑娘姑娘，此刻，更是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发怔。
“他会好的是不是？”
小和尚愣愣得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轻轻附和道：“哦。”
“多谢……小师父。”七秀含泪笑了，轻抖的声音好不容易压下了心底里的那句：再见，小和尚。
绵绵细雨飘飘洒洒，落在她乌黑的青丝上，同时也落上了他的戒疤。
他起身送客，亦步亦趋，不自觉就送到了山门处，目送她拾级而下，在桃花林中穿梭，渐行渐远，成了深入骨髓的翩若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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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蒙着盖头，走不好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终在转角处险些滑倒，不慎将手中的喜帕遗在了搀扶的桃枝上。
他无意识抬起右腿想跨出去拾，寺里的晨钟猛地响起，他的脚刹时被定格住，半悬在门槛上方。
进不得，退不甘。
一滴滚烫的泪珠悠悠滑落，这滴泪珠里尤自印着那抹明艳的红，最后滴落在门槛上，支离破碎，宵薄嘴唇微张微合：“皈依……皈依……皈依秀姑娘。”
这一世，他慈悲了世人，却独独慈悲不了她。
创作初谈：想写这个故事，源于一首歌，佛秀 皈依，歌曲里几多凄美哀婉，无奈遗憾，感人至深。奈何自身笔力有限，从构思布局，到推敲拿捏，然后细致成文，历时26天。苦吟诗人一枚，两年得三句，一吟泪双流，哈哈，所幸，还在路上，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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