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庆幸自己不管不顾地动了一次凡心,刀折矢尽,道一句我爱你。
壹
娘说我们与凡人井水不犯河水,不必与其争执,更不该同其交好,若擦肩而过,他们也不会记住我们的样子。
娘叨叨这些,她是怕我守着这情人镜惹事。
情人镜是一座山,立在云雾中,传说这山是古时候一对儿神仙造的镜子,平日里凡人鲜少登上,只是新婚的夫妇常来拜祭,以求神仙赐福,让夫妻俩一辈子恩恩爱爱。
我叫三三,是这情人镜中孕育的一只妖,自小守着这山,有时下山去寻个糖葫芦,也细心着不叫自己的面孔被凡人记住,从不为祸人间。
我最羡那些凡人夫妻的恩爱,尤是他们手指上缠着红绳儿,对着云雾缭绕的山拜上几拜,又相视而笑时,我总会跟着羞红了脸。
娘笑骂我憨痴,娘道,凡人之情,有着天长地久,也有惆怅悲欢,都是再正常不过了。他们的世界太复杂,不是我们能够涉足的,我们妖,只需安安稳稳地躲在山上,不动凡心,安安稳稳地走完一遭。
娘担忧着我日日偷看凡人会惹了祸,却也不忍将我完完全全锁起来,耐不过我的乞求,只得长吁短叹一阵,又忍不住叮嘱几句,放我下山。
我开开心心地应了。
我想下山,是想着寻人。
昨日巡山时,我见着了一个书生,文文弱弱的样子。是“一个”,他没有与女孩子结伴前来。
我好生奇怪,凡人来这情人镜都为求神仙保佑夫妻恩爱,偏偏他孤身一人,他来做什么?
不过这书生长得倒很是好看,他在那断崖边坐了一会儿,拿纸笔写了些字,我看不懂,却单纯喜欢。我心下好奇,悄悄放出了我养着的小老鼠跟着他,想着得空下山去瞧瞧他。
今儿凡人开集市,我就爱赶这样热闹的场子。我买了个糖人儿噙着,左看右看寻找小老鼠留下的标记。
来这集市,我倒也轻车熟路,只是不知为何,今日总有些奇怪的感觉。我借着湖水看了看自己的脸,还算得当,不会被凡人看出来。我嘟囔,实在是最近被娘唠叨惯了,有些神经。
我加快了脚步,暗暗吹出了声口哨,呆了一会儿,小老鼠果然回来了,吱吱叫着来叼我的衣裳。
我跟着小老鼠走了一段,看见书生正席地而坐,脸色有些苍白,身形也单薄,正卖竹篮。
他身边没几个人驻足,他也不吆喝,就呆呆地低头坐着。我走过去,蹲下敲了敲他的竹篮:“书生?竹篮怎么卖?”
我表面漫不经心,实则心里又兴奋又紧张。我这还是第一次主动与凡人讲话。
他迷茫地瞪了我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乱地回答:“哦……哦,四文钱一个。”
见我盯着他,他有些不自在,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猛地站了起来,却不知是否哪里不舒服,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喂!你怎么了?”
我吓得也一起身,下意识地接住了他。他身子好轻,嘴唇苍白,脸色也不好,一脸病容。我探了探他的脉,没看出什么来,大抵是旧病复发了。
我脑中一空,一时不知道是该先叫郎中还是叫醒他。他在我怀中悠悠转醒,却好像全身无力般动弹不得。他虚弱地开口:“不好意思……姑娘,我好像……发病了……”
我把他平放到草席上:“无妨无妨,正好我懂些医术,我跟你看看。”说着就去掀他袖子探他脉象。
他哎了一声,似乎想推辞,奈何实在无力,只得睁大眼睛由着我。我随意给他买了些山泉水和几个包子,喂他吃下,又拿出银针来,折腾了好久,他才恢复原样,慢慢站了起来。
我这医术虽不高明,但医凡人还是有余的。他拱手道谢:“姑娘救命之恩……”
“没事没事,我该回去了。”我摆摆手,看着天色不早了,心知危险,急着回山上。被窥视的感觉越发浓重,我顾不上再和他多说什么,随意敷衍了几句就要跑。临走时,我心下一动,随意捞起了一个竹篮。
“给,后会有期。”我将半块碎银子扔到他怀里,扔下他头也没回地跑了。
后来回到山上都平安无事,我心说果真是我太胆小了,看着手中精巧的竹篮子,直懊恼为何没能与他多说几句话。
贰
在山上老实了几天后,我又有点想念书生了,不知他的病好了没有,我这几日学了些新的医术,想着再去看看他。
我又挑了个集市的日子偷偷摸摸地下山,观望了一圈,没见到他,我有些失落。
“姑娘?”
背后忽然传来试探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抚着心口转过身去,竟真的是书生。
我愣住了:“你……记得我?”
书生小心翼翼的表情一扫而光,他一笑:“我虽不大记得你的面孔,但你这竹篮子我却是认得的,因此试着问了一句,没想到真的是你。”
我松了一口气。
凡人是记不住我们妖的面孔的,即便是多次看,也会看不清,会忘记。
我拉着他坐到柳树下,从竹篮里拿出银针,还有我做的些小点心,送到他面前。他温和地笑着,双指捏起一块桂花糕,犹豫了一下,吃了。
“怎么样?我特意做的,好吃吗?”我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他细眯着眼睛,笑着点点头。
我开开心心地为他诊治,拉着他说了好多话。他开始似乎有些腼腆客气,带着凡人那种客套,慢慢地与我熟了,也笑得多了起来。
可这时,我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看了看四周,并未看到他人,我犹豫了一下,问他:“书生,你这几日可否接触过什么旁人?”
书生点点头:“今日总有个道士为我治病,倒还挺……”
道士?我一惊,打断他:“你不能让他碰你!”
书生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努力平静下来:“是这样……因为我……我也是道士,两个道士一同诊治,会对你……对你不好……”
我吞吞吐吐的:“我医术定是强于他!你……”
书生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笑得很是和煦:“可以,反正也是他主动来找我的,我大可不再理他。”
我屏气凝神,危机感已消失了,可我总有些不自在。我把剩下的药材和糕点塞给他,匆匆告别。
我不知为何总是与这书生在一起时有这些奇怪的感觉。书生一个凡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倒是他口中的道士令我心存芥蒂。
之后我多次下山,次次带着竹篮,书生便能一眼认出我。我常问他凡间的故事,他也温和,次次耐心地为我描绘。
我才知道凡间竟是有这样多好玩的东西,还有这样温柔的书生,愿意给我讲述他的所见所闻。
我开始日夜想着他,每每想到他时,总会不自觉地带上笑容。
叁
我再见到书生时,他的身子似乎垮了,脸色苍白如纸,看我的眼神也躲躲闪闪的,我同他讲话,他不发一言。
我好生奇怪:“你这旧病为何……”
书生却第一次打断了我的话,他一边犹犹豫豫地抓着我的袖子引我走着,一边吞吞吐吐:“我只是……”
怎么?我疑惑地跟着他走。
书生引着我却不经意间走离了人群,到了一处幽深的石洞处。我正要开口问,一股凉气从背后袭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见一白衣老头正冷冷地看着我。
我脑中嗡的一声。
这居然是一个道士!
我们妖,不怕凡人,却怕道士。凡人忠厚老实,道士却都是偏执狠厉之辈。道士总将凡间人做的坏事安到妖头上,无论妖怎样忍让躲藏,他们都想对妖赶尽杀绝。
“书生,把她交给我。”道士对书生说。
书生犹豫地看着我。这时我已吓傻,更是生气。
我还有些委屈。
难道我为书生做的那些、为他着想为他担忧,都被背叛了吗?
凭什么妖做善事也是错,就该被赶尽杀绝吗?
“书生,快。”那道士急促地开口,“她想害你啊,你难道没觉得,她一到你身边,你的病就加重了吗?你……”
“你胡说!”
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尽数爆发,我指着道士,手指都在发抖。
“你胡说!我给书生用的药材都是平常的补药,糕点也都是同凡人学的糕点。书生身上有千牛草的痕迹,是你!是你给他用了千牛草,他身子弱,根本受不起这样的药材,你控制他旧病反复!你休息害我!”
道士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反抗,噎了一下。我喊了一阵,方才被刺激出的勇气尽数消散,我害怕地看着道士和书生。
道士似乎看透了我的胆怯。他没再跟我多说什么,一把抽出他的符,引火点燃了,就要扔到我身上来。
若这符沾到我身上,我定会灰飞烟灭。
我有些黯然。对书生的真心,还是错付了。
“怪不得娘屡屡告诉我莫要动凡心,娘说凡人过于复杂,那心是我们妖穷尽一生都难以看清的。他们太过于优柔寡断、太过于轻信于人、太过于……”
“书生你做什么!”
疼痛和灼热没有袭来,我愣愣地睁开眼。
书生正单手提着烧着的符,火苗灼上了他的手指。他一把将符扔到地上,踩灭了火。
灼痛感消失了,我心有余悸地退后两步,抚着心口大口喘息起来。
书生挡在我面前,单薄的白色身影格外好看,让我想起了那日在情人镜上,他站在缭绕的云雾中。
那日我轻轻走上前去:“书生为何独自前来?”
书生叹:“愿寻一人心,不知有无这福气。”
肆
自古妖与人对立,可为何如此,谁都说不出所以然。
可见世间事难论黑白。直到妖都远离凡人,去过清净孤寂的日子,这剑拔弩张才缓和了些。
若非我自小看着凡人美好人情长大,若非我对凡世抱着满心期待、若非书生在最后一刻没有妥协于偏见……
那么无论我是否还能活,妖对人间的最后一点幻想都会灰飞烟灭。
自小,娘就教育我要向善,却常常回避善行能否有善终的问题。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没有善终,是这条路太窄,遍布着误解和执着让事情发展到不可预料的地步。
不过好在,我有足够的运气能收到书生的信任与回应,在满是尘雾的凡间,能看见一束光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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