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旧外套

岁月馈赠我的记忆，透明而美丽，过滤掉不安无措下的惘然和悲痛。它以绝美的姿态，立在我的往事里。而这往事里，爸爸的那件深蓝色旧外套，犹如手上经年褪不了的伤疤，望一眼，便心疼。

小时候，爸妈在外打工，我唯一能寄托的就是每个周末他们打来的电话。他们絮絮叨叨，多吃饭啊，天冷记得加衣，好好学习，要听奶奶的话……我回答的都是，嗯，好的。

我心里悲喜参半，但已开始懂得掩饰自己。不让他们担心，是我能给千里外的爸妈的保证。

那时我最喜欢过的节日是春节，因为爸妈会回来，我有一个团圆的年，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我努力地学习，想要成为爸妈眼中的自己，乖巧，懂事，成绩优秀，我太需要他们的赞扬和关注。小孩子的心性，勇往直前，不外证明自己能行。长大后我渐渐明白，他们虽不在我身边，给我的爱却没少半分。

我记得每次去给外公和舅舅们拜年，蜿蜒曲折的山路，夜幕降临，爸爸背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前。妈妈走在前面，偶尔叮咛爸爸，小心脚下的路。我身上披着爸爸的外套，格外温暖。我问爸爸:“爸，你累了就放我下来，我能走。”

“傻姑娘，爸爸背女儿，不累。”他总是笑着说，“你唱歌给爸爸听，爸爸就会有更多力气。”

于是，孩童的歌声洒满一路，月明星稀，树影重重，我最美好的时光在深浅不一的脚印里凝结。

团圆后是离别，正月里，爸妈又要出去。临行，他们把行李提到门口，妈妈摸着我的头，“在家要乖哦，爸爸妈妈会想你的。”爸爸就站在一旁看着我，目光粼粼的样子我一辈子忘不了。

车子鸣笛，奶奶说：“再看看你爸妈，不然要一年才看到了。”我躲在奶奶的身后不肯说话，硬逼着眼泪，执拗如我，可挽不回这场分别。叹息声响起，我知道是爸爸：“走吧。”

我终于从奶奶身后出来，在泪水里看着他们远去，妈妈转过头看我，泪流满面。可爸爸没有，他提着行李一步步往前，脊背挺直，我熟悉的那件深蓝色外套逐渐消失在我眼里。

如此相聚离别，重复了好几年，直到妈妈病逝。我美丽而年轻的妈妈躺在病床上，日渐消瘦，她满含歉意和不舍的目光看着我：“以后……爸爸会……一直陪着你……别怕……”我说不出话来。爸爸坐在一旁握着妈妈的手，他瘦得厉害，红着眼睛，深皱着眉头。如果相聚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宁愿他们离我千里，至少平安无事。

当妈妈安安静静地躺在墓碑下，再没有病痛折磨，我肆意地流泪，不再怕她担心。爸爸把从地上跪着的我牵起来，“走吧。”亦如很多次他离开我时对妈妈说的话。他身上穿着的深蓝色外套已经很旧了，被洗了一次又一次，颜色渐褪。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忆往事，此时敲下这些字眼，相比往昔，悲伤和无奈模糊淡然了好多。生活教我从容自若，我岂能辜负？

我突然发现我的爸爸老了，在妈妈离去的第八个年头，他坐在条藤椅子上，手里捧着妈妈的照片。

“一眨眼，你妈妈走了这么多年，你也长大了。”他抬头看看我，眼角的皱纹明显，鬓角有白发。

“你从小就乖巧懂事，没让我操心过，很多事情都靠你自己。爸爸挺对不起你，从小到大没怎么陪在你身边，你哭了笑了我不知道，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你想你妈妈，爸爸也不会安慰你，只是看着你倔强忍泪，我心疼。我盼着你长大，又怕你长大，走远了，我也追不上。我经常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那么可爱，会赖着我背你，会唱歌给我听。”

他本是话不多的人，很多时候默默地做事，此时跟我说这些话，我知道，他很想我妈妈。他是一个合格的爸爸，我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几年来，我打给他的电话屈指可数，可他每个周末都会打电话给我，年年月月，几百个电话堆积砌成名为父爱的城堡，我在其中不自知。

“爸，别觉得亏欠我，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你是我心中的英雄啊，虽然会有难过无奈的时候，可我从来没想过放弃，你给了我力尽所能最好的一切，从来都很负责，我会尽所能做好一切，会努力做个很好的人，无愧于心。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我相信妈妈在天上看到我们是开心的。你不要想太多，我在长大，慢慢懂事，所处环境让我比别人坚强，练就一个更好的自己。

可我没有说出来。妈妈没说的话，他说，妈妈没做的事，他做。而我在不知不觉中，已学会爸爸以往的沉默。

我想起有一次和他通电话，他说他那里天气不太好，连下了几天大雨。我说：“刚刚在微信上和姑姑聊天，她告诉我了。”

“噢，那你注意休息哈。”他的声音有些低落，然后挂了电话。过了几天，他发短信给我:快加我的微信吧，以后我也在上面和你聊天。

仅仅是我的一句无心之言，他便放在心里，我难以想象他拿着手机慢慢学用微信聊天的样子。

我在朋友圈里发:新年伊始，就遇到种种破事，感觉好烦好累，希望否极泰来。很多人点赞问我怎么了，我爸爸发私信给我，只有一张观音菩萨像，没说一个字。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在默默守护着我。可我一直往前走，我几乎没有停下脚步，等等他。

一个多月前，他的腿意外受伤，缝了十几针，隔了好多天我才从姑姑那里得到消息。我打电话给他:“爸，你的腿好些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事了，一点都不疼。”他的声音沙哑，我坐在空旷的教室里默默流泪。是了，不疼，怎么会不疼？他捱过去，才轻描淡写告诉我。世界没有怪兽，他却像奥特曼。

他支撑起整个家，从来不说累，我就以为他真的不累。假期在家里，每次吃饭，他总要倒一杯酒，慢慢喝。我担心他的身体，劝他少喝些。

“没事的，这点酒醉不了人。”

我也就随他，他时常皱着的眉在喝酒时会舒展开来。

我有一次整理房间，不经意从衣柜里翻出爸爸的那件深蓝色外套，时间太长，衣服颜色褪去，只剩灰蓝，若不是衣服上的标志，我恐怕认不出来。爸爸看到了，说:“这件衣服穿不了了，就扔了吧。”

可我舍不得，我把它清洗过，整整齐齐叠放在衣柜里。

上个假期结束，爸爸送我回学校，他提着我的行李走在前面，脊背仍旧挺直，只是带了岁月的风霜。火车站口，他看着我说:“到学校了就发个信息给我，有什么事也要打电话告诉我……好了，快进去吧。”他没等我说话，就把行李递给我。

我走进站口，转头望去，爸爸朝我挥了挥手。

在这茫茫漠漠的世界，万千人群中，我的爸爸是普通的一个人，他就站在那里，不过三十米的距离，又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恍惚间，我看见爸爸的那件深蓝色旧外套，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泪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