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愿你是我的情人

文，久未唤起你的芳名。它温柔了我的唇。文，唤你是我的心。你是包溶烦恼的黄昏。

我们的故事并不完美。倘若时光倒流，情愿情节依旧，此生无悔。

＊〖1〗＊

文，你是我的青梅竹马。

他们说，青梅竹马，最终都是骗人的童话。

我的童年泛着旧书黄。书虫啃干净愉悦的时光。父亲伏案，倾心于他的文。我能找到的玩伴，惟独《道藏》。

记得那夜昏灯恍啊恍。已忘了父母为何事吵嚷。

母亲总骂父亲自私。他每天只知道他的稿子，不知道老婆孩子。

文，你的姐妹们，当过多少人的情人？

忽然一天，父亲买回一本书。他轻轻翻开雪白的书页，读书给我听。抑扬顿挫，声音里有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那天我合不拢嘴，笑了一整天。父亲读的冰心的《笑》。读完向我讲解，父亲带着微笑。

我这才知道，除了黄卷上的符箓，人世间原来还有会微笑的天使。

我这才知道，原来父亲爱我。

我也要爱父亲。

文，这感觉，你懂得吗？仿佛世界从未如此完美。我的家里有了爱，我的心里有了你——你是我秘藏心底最美的梦！

文，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那年，我还不懂一见钟情。

＊〖2〗＊

小孩没有童话的单纯。童话也根本没有单纯。正如小学根本没有“小学”。

小学同学在看童话的时候，我在啃父亲的《小学译注》。我是怪胎。

一天上午美术课，出校门写生。一抬头竟看见父亲。

他蹬着锈迹斑斑的三轮车，缓缓压过桐叶灿灿的街。他脸上挂起泛泛的笑，平视远方漫漫长道。仿佛一路过去，有他心中期许。

有同学指着他叫我：小猪，那块是你老汉儿勒嘛。他是拉三轮儿勒嗦。

其余小孩儿炸了锅。他们看到父亲穿着褪成屎黄色的外套，在冷风里怂成个脓包。三轮高一脚低一脚地踩，一只棉鞋还没有鞋带。

男生女生都问我：那个是你老汉儿啊？他咋个长成那个样子啰？

没有谁知道谁怎么成了什么样子。因为没有谁说的清世界何以如此。“怎么会这样”预设了一个标准。凭什么这个标准就是标准？

我在冷风里发抖。本想喊出口的“爸爸”，往肚里咽。拳头攥紧了，引得同学一阵调戏：来噻，来打我噻，信不信我告老师。

师者可以传道授业解惑。亦可以止戈。

下午上课刚要出门，就被母亲拽住。她夺过我的书包，从里面搜出了家里的菜刀。

母亲抱住我恸哭。

孩子生下来，会被母亲抱，但都记不住。人只会记得父母的拥抱是为了守护，或是为了相依为命。

母亲第一次向我讲她的童年。生产队通往城里的路边，住着一群“街娃儿”。她们的乐趣，是戏弄我的母亲。街娃儿个个根正苗红。

抄家抄走外公值钱的古籍善本。除了读余下的破书，母亲童年最大的慰藉，就是写散文。

老街娃儿们用地道成都腔说过一句诛心的话：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的印度版本，是“贼的儿子是贼”。

我的童年有我父母的影子。我童年最好的玩伴，也叫做散文。文，你是种在我心中的情愫。

＊〖3〗＊

文，感谢你陪伴我的喜怒哀乐，聆听我心中的述说，见证我的无可奈何。

文，你抚慰了我。

然而我背叛了你。

小学六年级，数学不及格。毕业考试的成绩，坏了升重点中学的事。

暑假，在父母的谩骂和责打中熬过。原来亲情，敌不过分数。

所有关于文学的学习，统统被勒令禁止。

有什么事，能让一个孩子，憎恨自己的父母亲？谁又能给出所有的答案？

文，有一天我突然从你的世界里消失，我其实比你更痛心！

你是扎根我心田里的情，你的根须扯着我心头的肉。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那年青青石板清清雨，轻轻风凉箐箐竹，是谁亲亲唤卿卿，悄向粉腮轻轻亲。

岁月朽坏竹马，马蹄哒哒，搭不起倾颓的年华。

你喂我青梅，酸涩我整个童年。

只好等我青春黯淡，我再对你无怨无悔。

＊〖4〗＊

离开，是为了更美的重逢。好比距离产生美，痛带来快感。都是虐恋情结！

世间的美好，既然美好，何不从一而终？散文既然融入了生命，就不该抛弃。

只是，融入生命的散文，又岂是说放就能放得下的？

世人都知道杯子烫手，就该把杯子放下。

你放下杯子，是要等水温恰好，再重新拿起，一品杯中龙团凤饼的茗香。

散文，要放下，才可能抓得住。

所以，文，我庆幸你缺席了我最煎熬的时光！

于是那些读书的光阴，匀给了文论与庄子；那些练笔的纸张，写满了水墨与丹青。

而今思忖，诸子散文，风华绝尘。

究竟什么人，小小年纪就埋头文艺理论？

人需要对思考进行思考。写作，也需要反思写作。反思与元认知的动机，究竟何来？

唯有被这世间抛弃的人，才会对自己心灵的流浪，寻根问底罢！

散文的路，是由命而道。

就这样，初中不读散文，提笔只是写诗。

直到有一天翻教材，又读到朱自清的《背影》。不禁想起儿时，父亲给我一字一句念《背影》时的情景。

儿时的我想象着有一天爸爸也会变老，想象着自己也会嫌弃他，想象着自己看到他的背影，该是怎样一番滋味？儿时的我眼睛湿润了。

那个课间我只好趴在课桌上装睡，任眼泪打湿校服的袖子。

文，你没在我身边。但你一直在我心里。你驻过我的心，它便留住你挥之不去的影。

高中浑浑噩噩。一天收到某大学学报的消息。我初三寄去的论文，发表了。

写文，当笔耕不辍。散文，倒不必时刻去写。

＊〖5〗＊

大学的时光多了些自由，自由得流离失所。

动笔写散文，发现之前许多关节，一下子打通。瞬间心下明澈，但又说不清到底知道了什么。

宛如人生中品第一口红酒的感受：它喝起来什么都不像，它喝起来像红酒。

青梅在缸里酵成了酒。是否竹马，也可以修成正果？

文，拥抱着你，我就拥有整个世界；而我的全世界，只有你！

心是泉眼。只要泉水在流淌，就会流出动人的美文。且这世间动人的情，终出自人的心。

文，我曾以为就这样，就可以地久天长。

＊〖6〗＊

我的叛逆来得迟。

大一读完，不顾年迈父母含泪规劝，毅然弃文从厨！

写文有什么用？难不成以后啃老来养活写作？看着小学时的二世祖同学活得风生水起，我多么想走进那片活色生香的天地。

文，你总是放纵着我。放任我的心在你的怀抱里驰骋。直到有一天，它想跑去看外面的世界。

学厨三年，未写一字！

文，对不起，我又一次背叛了你。

＊〖7〗＊

当年初学厨艺，过年回家，嚷着要做牛排给父母吃。

父亲一听，披上衣服，出门买肉。一晌回家，他竟拎着整整一条牛柳！他说牛肉便宜。

哼哼。过年的肉，能好便宜？

是屠夫贪压岁钱，谝父亲买。

看着父亲堆笑的皱纹，看着他不合身的外套，显得他那么地尴尬，我瞬间别过头去。

也不知是不堪见他，还是不堪去想这世间的恶！

有次大吵完，年迈父亲噙着泪说：“没想到你这么恨我。”

文，如今想来，没有你的岁月，是扭曲的。

若没有你，世间怎知美？你是玉的温婉，你是夜的缠绵。若拿走你，一切皆死物。

文，你驻过我的心，它便感染了你的情。没有情的心，也是死物。

＊〖8〗＊

长大以后，才懂珍惜。学校请我撰文，写下从厨经历。这才重拾笔，因而重识你。

我在文中写到：

Every time when I muse over memories in Melbourne Polytechnic, I feel sweet and warm in my heart.

If there is a place where the impossible can be possible, dream can come true, can we call it wonderland?

读完这篇散文后，帮助过我的老师们感动的神情，至今犹记。

学厨，为谋生，更为求道。如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

三千大道，殊途同归。厨艺与散文里，都有大道痕迹。

当第一次拿起厨师刀，当听到师父细心讲解诀窍，我默默告诉自己，学厨当如解牛的庖丁，学艺也当懂得感恩。

念师徒之情，感父母之恩。

这篇散文，至今仍在学校网站上。

英文的散文，与中文一样，离不开情。学英语要听，用心听，听话里的情。

如同传技艺的以心印心。说来散文，仍需心源。中文英文，都是人在讲自己心中的情。

文，你是我本心里的情。

＊〖9〗＊

那一天，我遇到我的妻。

保有一颗涤净纤华的文心，会收获朴素的缘分。

童年时与她，两家相隔一条河。长大后，隔着一条街。

同饮一江水。自小不相识。

夫妻本是破镜重圆。相逢总会似曾相识。

我从一个沉默寡言、妄自尊大的人，变成了一个可以呵护自己的家的人。

然而生活的艰辛与世道的艰险，再一次让我掷笔。我突然埋怨起文。

这世间，没有文。文以害辞，以饰小人之过，便不是治神的文。文何止于错画。

直到去年被推出重症监护室，看到妻哭肿的双眼，才开始反思，原来文心牵扯着命运的纺线。伤了文，终会伤心。

这一次，是在简书，重逢我青梅竹马的文。

＊〖10〗＊

文，你曾问我是否想过，若有天娶妻，会不会忘记对我不离不弃的你？

我笑对你说：“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你是我心中的种子。你藏储我尘世的识。青梅竹马的熏习，终将你幻化成我眼中人世。

我能与你白首。心能随你千古。

种子在心田里散叶开枝，生命在无始处颠沛流离。

每当学究们说起你的名字，总要拿“形散神不散”说事。

其实，我们都在散漫的尘世里，护佑着心中文思的种子。

文，因为有你，我才看见我自己。你是我之所以是我的缘起。文，感恩这一世生命的繁华里，有你岀席。

散文，久未唤起你的芳名。它依然呼唤在口，亲切在心。

散文，念你是我一生的情。言语中浮沉悲喜，有你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