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常用“风烛残年”形容一个人的晚年,当我看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外婆,我仿佛看到了一只风中飘忽的烛。各种仪器围绕着她,行使近乎衰竭的器官功能,我们尽力用各种现代医疗的手段,呵护着这点微弱的光,似乎,我们能做到的,只能如此。
她泪光婆娑地向我述说病疼的折磨,对生命已无依恋。我极力安慰,却词不达意,对于生死,我又何尝参透呢?忍住心中的痛,我握住她枯槁的手,我们的到来,让她的精神好了不少,她需要的,或许只是倾听和陪伴。
我忽然觉得,我有一项更有意义的事情做了,我想听她讲长长的一生。写一篇口述史,为她的人生轨迹和时代背景,留下一些辙迹。她人生的八十多个春秋,正是我们这片土地上,暴风骤雨的时代。历史不应只是宏大叙事的正确性,普通人物的悲欢离合,才是时代的真相,才是栩栩如生的生活。
本来,初衷是写一篇文章,但是我对听到的事情,都无法割舍。如今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对于她的每一次叙说,我都应一一珍藏,如实记录。相比于漫长的岁月,残留在记忆之中的吉光片羽,是多么的珍贵。那就容我信马由缰,粗略的梳理一下,以文字为媒,让历史自自然然的,自她的口中流淌。
《童年》
今年端午节,我回去看她。我们带她到沅水的双洲散心,短短的路程,她已经感觉非常吃力。我和她在河边的长椅休息。大河在眼前奔涌,河岸建筑物日新月异,欣欣向荣。我们指点着,辨认着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这条河,叫做沅江,又称沅水,长江流域洞庭湖支流,它将会经常出现这段口述史中。
——四几年,解放前,我十二三岁,就帮着我爷(读牙,爹爹的意思)做生意。我家河边有铺面,我爷的生意做得很大,有好几条船。从上游山里边,收来木材、桐油,停在岸边,我负责记账。我记账从不出错,当时别人都说,刘家屋里的大女,管账是一把好手。
——我爷赚的钱,都到乡里买田置地,究竟有多少田产,我也不清楚。
——我爷很讲道义,五里八乡的人来了,只要说是和刘家沾亲带故的,就喊喝酒喝酒,一餐饭从早吃到黑,别人说声有困难,就有钱给。我爷实际上就是刘家的族长,乡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都喊他去调解。
——当时世道不太平,有土匪,只要说声是我屋里的货,没人敢抢。一是我爷讲道义,还有一个,我爷和刘勘(注)是一族的叔侄,刘勘是国民党军长,哪个敢动,刘勘和我爷有交往。刘勘的娘,我见过。
——别人都说我爷就是生不出儿子来,我妈生三个女儿,小妈生三个女儿。我妈是原配,表兄妹结亲,人老实倔强,结婚后关系不好,在屋里没有什么地位,吃饭都跟下人一起到厨房吃。后来讨(娶)的小妈,场面上的人物,八面玲珑,做生意周璇,厉害得很,我爷什么事都听她的。
——莫看我爷对外头的人讲道义,对儿女只有那么好。他们吃饭,我要带妹妹,还要接碗侍候,只有等他们吃完,就着剩菜剩饭麻利吃几口,我爷从不关心你吃饱没。有时候没来由就遭到一顿打骂,多半是小妈又挑拨了。我小时候怕我爷怕得要死,从来不敢再他面前大声讲话、笑。
——我读书读到四年级的时候,我爷不肯让我读了。又不是没钱,小妈不让读,为啥?她有一个带来的儿子,跟我一样大,不喜欢读书,她看到自己的儿子不读了,当然也不想让我读。我记得一个姓袁的老师,我一辈子都记得他。他说服我家里,让我读,我爷的条件是,和五年级的一起考上初中就读,考不上就不读了。我一听,心灰意冷,一个人哭着从学校走了。那个老师把我喊道家里,跟我讲:“娃儿,莫憨(蠢),不管考不考得上,都要试一试,你屋里的这种情况,你不读书出来,没得搞头。”我听了他的话,发狠读书,竟然考上了。所以后来,才可以招考教师,有了安身立命的职业。
——解放的时候,我已经结婚,从家里出去了。当时到处都在搞镇压,人心恓惶,我爷受吓(读赫,害怕)不过,一天,说是做生意,悄悄的驾着船,带着小妈,去了湖北,我再也没看到过他。几年后,有人回来,告诉我,爷在外面害病死了,死的时候好造孽。我知道了当然还是心疼,毕竟是自己的亲人,但是,我哪敢哭呢?
为父亲的死而流泪,是多么正常的人伦,然而却被认为不应该,或许还会遭某种惩罚。我也许能理解当时的境况,但是离那个年代越久,人们恐怕越觉得不可思议,而不可思议之事,往往仍然行在我们周围,以各种不同的形式,这也是书写历史,阅读历史的警示意义吧。
我对当年河边的商贸流程,充满好奇,因为如今,这条河早已失去航运的地位和价值,只有几条运砂船,将河底挖的千疮百孔。我非常向往商贾往来,百舸争流的繁荣时期。我问,你是怎么登记货物的呢?
——有人唱给我听,我记账,总账。
——怎样唱?
“一方——木,一——根,一方——五,两根——“她模仿着那种悠长的调子,她的声音是快乐的。
在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中,描写过这段水域,我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和景物,在羁旅的小船上,他深情的给爱人写道,“这是桃源上面简家溪的楼子,全是吊脚楼!这里可惜写不出声音,多好听的声音!这时有摇橹人唱歌声音,有水声,有吊脚楼人语声……还有我喊叫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
但是,我分明听到了,那从浩渺的水面飘来,从遥远的年代传来的,浆声欸乃,唱和婉转,这声音又幻化成更加古老的岁月中,清越的歌谣:坎坎伐檀兮 置之河之干兮 。。。。。。
待续~~~~~~
注:刘戡(1906-1948),湖南桃源人,国民革命军高级将领。黄埔一期生,参加过北伐、抗日,后在国共内战中,遭到彭德怀伏击,被包围,自杀身亡。刘戡的死非常传奇,根据国民党的《戡乱战史》记载:"端坐雪地,出怀中日记,将卡宾枪交与卫士,随即取出军人手堞,翻开领袖肖像,撮雪为座,置立其上,然后整衣肃立,虔诚三鞠躬,默念移时,然后命卫士云“去请刘参谋长,王师长及李副师长。”卫士遵命前往,仅去数步,突然巨响,刘军长已拉开腰际手榴弹,壮烈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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