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电话

                                                远方的电话

                                                    夏祖艺

        时令已是秋季。

        表弟老四（他在家兄弟中排行第四）又来电话了。依然和前几次一样，模棱两可、不着边际，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也许，他还没有走出他哥哥老三猝然去世的阴影。手足之情麽，固然难忘！但这不是老四的全部心结，笼罩在他心头的不仅仅是这份情感的悲伤，还有一种更深层、更深刻的隐痛在齿咬着他的心。他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打电话，并不是图我几句廉价的安慰，个中原因，他知道，我知道。

       老四的哥哥老三，是和我同年的表兄弟，我们一起长大。尽管后来分开了，各自有了各自的营生，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保留着那份儿时的情感。他很早就下学了，年纪不大就出来闯市场，做生意，尽管开始有些起落，有些波折，后来终于在浙江的南浔站稳了脚跟。当然，这少不了早年就来南浔、已经把企业做得很成熟、很大的老四的牵线搭桥。老三也很争气，他本身就很有能力，又有多年闯荡市场的经验，很快就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赢得了朋友们的赞誉。他多次打电话，邀我去玩。电话中，粗喉大嗓，中气十足！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壮实的身板一摇一耸的自信。老四也偶尔给我打个电话，言语中不乏对他哥的不满和抵触，似乎是怨恨老三不懂得感恩。

       我正好年初有机会到上海。上海到南浔很方便，也就半个多小时 的车程。办完事，就分别给他哥俩打了电话。

        三月初，正是江南好风光。春风杨柳，小桥流水。过江苏的吴江，就是浙江的南浔了。我刚走出南浔车站，就看到老四已经开着他的大奔鬼笑鬼笑地等在那里了。我一边上车，一边大声说，“老三呢？走，去把他接上，我们兄弟好好喝一场。”我话音没落，老三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他也是到车站来接我的。一听说我在老四车上，就支支吾吾地说，“那你们去吧，我还有事。”电话就挂了。关于他们兄弟间的不和，我是有些耳闻的。但还是问，“老四，咋回事？”“什么咋回事？一定要他来搞么事，我陪你不行吧？”在我的坚持下，老四终于打开话匣子，芝麻西瓜，说了一箩筐，都是老三的“罪状”，还特别提到了今年春节在老家，他们大吵一架的事。

         “亏他说得出口，格杂种！”这是第二天我和老三在一起时，提到老四，他就恨恨地骂了一句。我说，“春节是咋回事？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回趟家，啥大不了的，值得大吵大闹！”老三抬头看着我，满脸胀红，显然，这件事令他很气愤！他没有接我话，而是默默地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又抹了抹眼睛。当他再次抬起头看着我的时候，我明显看到了他眼里含着的泪水。我有点惊讶，不至于吧？人高马大、粗喉大嗓的老三也能作小资状？“兄弟，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咒我的！”没等我说话，他接着说，“今年大年初一一大早，为一点小事，他就在我门口跳起脚来骂，‘老三，你个该死的！出门不被车撞死，也会得温病病死的！’这是我亲兄弟说的话！大年初一呀！”老三几乎是满脸泪水，喊出这句话的同时，颤颤巍巍地端起满满一杯酒，狠狠吞下去。这对他刺激太大了！是的，在我们老家，所谓大年头上，尤其是大年初一，是很忌讳说不吉利话的。要是小孩不懂事，突然冒出了一句，大人会一边紧张地要他赶紧吐唾沫，一边还不住的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从小在老家长大，对家乡的这类禁忌是太熟悉不过了。说是文化又不像文化，规矩也不像规矩，倒是和道家修炼中的“咒语”有点类似。我们读《封神榜》、《西游记》等中国古典小说，时常看到道士或者巫师们披发仗剑、念念有词，那就是咒语。咒语是我国古代的一种巫术，是一种口头语言禁忌，平时禁止使用，一经说出，巫者认为，咒语就具有了超自然的力量。《尚书·天逸》曰：“厥口诅祝。”疏云：“祝音咒，为上告神明令加殃咎也。”意思大致是说，祷告神明，令对方遭殃。看来，老家的这种禁忌受巫术的影响很大。老三还不到六十岁，儿女双全，家庭幸福，生意也做得好。他还豪气十足地鼓动我，“上么x班，来南浔我们一起发财。”他是有雄心的。但此刻，看着他被烟酒刺激得有点麻木、有点灰暗，甚至有些绝望的眼神，我真有点担心了，——老四的咒语在他心中留下了太重太重的阴影！

        所谓一语成谶，是巫术，还是命运？生活中还真有这么邪乎的事！是我从南浔回来没几天吧，不到两个星期，一天傍晚，老四打来电话，声音低低地说了四个字：“老三走了。”

啊！我不禁心头一震，以为听错了，“什么什么走了！你啥意思？”“老三去了，心梗，刚刚……”没说完，就听到他低低地抽泣。我明白了，一时也不知哪来的邪火，对着话筒就吼，“你哭，哭个鬼！都是你咒的！”“表哥，哥，你可不能这样说！”接着，他就一遍又一遍求我，“表哥，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我尽管气他，但想到这毕竟不是他个人的事，我还是回去参加了老三的葬礼。在致悼词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用眼睛盯他，他始终不敢正眼对我。当把老三的遗体推进火葬场大门的时候，他是痛不欲生，嚎啕大哭了。你哭吧，哭吧，再多的泪水也洗刷不了你心中的愧疚！我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

      人一死就有了日子。转眼，老三去世几个月了。时间的流逝似乎是可以淡化一切的。但“淡化”不了老四，他就是放不下！他几次给我打电话，我知道，那是他于悲痛之外的一种深深的悔恨！应该说，悔恨之于悲伤对人心灵上的打击和影响，可能会更深刻、更深远！唐代诗人韦庄有诗，“如今悔恨将何益，肠断千休与万休。”美国作家吉姆·罗恩在说到承受纪律和承受后悔的痛苦有什么差别时，打了一个比喻，他说，如果承受纪律的痛苦感是几盎司重的话，那么，承受后悔的痛苦感则是几吨重。当然，老三是病死的，不可能是老四咒死的，巫术毕竟是巫术。但不巧地是老四在不当的时间说了不当的话，而老三在本不该走的时候却偏偏走了！冥冥之中的因果谁说得清？谁辩得白？所谓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这是我们乡下的一句俚语，话糙理不糙。所以，无论如何这都是老四要背负的劫数！即便是千里之外，我能给他一点安慰，或者在这件事上大家都原谅他，他心灵就能安宁了吗？他就能心安理得的面对众人、甚至面对自己吗？

        悔恨，是一种情感倾向。悔，是前提，意思是懊恼过去做得不对，如懊悔，后悔等；恨，是深化，除了怨恨，还有遗憾。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谁敢说没有过一些悔恨或者后悔？夫妻生活不幸福，女人后悔嫁错郎；事业不顺心，男人后悔入错行；法庭上，贪官们一把鼻涕一把泪，悔恨！大考后，有考生因为粗心大意失荆州，悔恨！甚至开车错过了道，下雨忘了带上伞，等等。不用讳言，我们生活中时时处处，都有过形形色色、深深浅浅的悔恨或后悔。有的或可弥补，有的或可一笑，但有的或许会让人终身遗憾！

是的，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因为我们都是第一次。就像要蹚过一条陌生的河流，前面可能有浅滩、有暗沟、有乱石，有很多我们无法预测的未知。我们也许会在河流里不知不觉跌倒、或者被碰伤，就像我们也许会在生活中不知不觉留下悔恨、或者后悔一样，而我们又不能因为恐惧未来而停下脚步，因为人生就是一场长途跋涉！对此，有一位哲人这样说，“今天心、今日事和现在人，却是实实在在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能预知明天，预测未来，但我们可以把握今天，把握现在。我们不会把今天当永恒，但我们能把现在作起点，一颗爱心，真诚作人；一副热肠，认真做事。如此，或许在未来的人生中，我们会少些悔恨、少些后悔罢。

       秋雨绵绵，秋意深深。望着窗外，我挂断了电话。迷迷蒙蒙的远方，老四还会来电话吗？

作者 夏祖艺 中共十堰市委退休干部

七律一首

末世生来盛世行，男儿枉自羡连横。龙城不遣云中节，青史长泣大漠魂。空叹苍生小贾谊，洞明世事老涤翁。挥别一片风云气，作个南山袖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