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阳在回忆里看见了景天赐割脉而死的那个下午。
八月的午后,阳光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初平阳拿着一把蒲扇遮住头顶,穿过空无一人的花街,去秦家找天赐。
初平阳看见,大门开着,天赐的姐姐福小张开双臂、歪着脑袋站在院子里的青砖小路上,影子像一个长长的十字架,从她的脚下一直伸到房门口。天赐在房间里举着胳膊对他微笑,血从伤口里梦幻般地喷溅出来。初平阳被震惊了,他想叫出来。
此时,福小转身了。她侧过脑袋对初平阳笑了一下,食指竖起在嘴边。初平阳确信自己听到了一声“嘘”,于是,他捂住了嘴,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初平阳比天赐大七天,他们从光屁股时起就在一起玩。跟天赐一样,初平阳也有一个姐姐,可他更希望福小是他的姐姐,因为福小对天赐是那么好,也因为福小整个人都是暖的,总能让初平阳感到心安和踏实,也让他十分依恋。大概这里面有懵懂的爱情成分吧。总之,福小说什么,初平阳都会绝对服从。
所以,那天他看见福小竖起的手指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了——他看着天赐流了那么多血,看着天赐倒在地上,看着福小欲进又退,终于冲进了房间,嚎啕大哭,喊:“来人哪!来人哪!”
初平阳被巨大的恐惧击垮,转身撒腿就跑,一直跑到石码头,一个猛子扎进了运河里。
天赐死了,死于失血过多。初平阳的父亲说,“早十分钟到医院,天赐就不会死。”
人都是要死的,问题是,他因为什么死了。固然是天赐自己割了血管,固然福小“嘘”了一声,但你无法抹掉你所隐瞒的十分钟,因为你可以救他。没有及时阻止正在消失的生命,算不算凶手?很多年里你都在想这个问题。当然是。
这就是初平阳心底的秘密。从十二岁的那个午后起,初平阳一直背负着这个秘密。多年来,他逃避过、自我安慰过,更后悔过、自责过,可无论怎样,都再也换不回天赐的生命了。
如今,塞缪尔教授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耶路撒冷,其必要性和必然性在哪里。初平阳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教授,又在邮件的最后,附上了下面这段话:
我搞不清楚天赐、秦奶奶、“耶路撒冷”和耶路撒冷四者之间是否有必然联系,但我绕不开的中心位置肯定是天赐。天赐让我想到秦奶奶,和“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同样让我想起他们。放不下,抛不开。既然抛不掉,那我就守着他们,走到哪里都带着。直至眼下,我还没发现哪个地方比耶路撒冷更让我神往。我想,耶路撒冷一定也是他们喜欢的地方。
原来,初平阳去耶路撒冷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那四个发音优美的汉字,也不是因为斜教堂和秦奶奶,而是因为景天赐。
初平阳有一个爱好——收藏脸,当然,是人脸,图像或照片,有好几百张。这些“脸”有一部分是从网络上下载的,更多的是他用相机拍下来的。脸的主人长相、神态、表情各异,千差万别,但无一例外都“丰富鲜明深义饱满”。
从这些脸上,你会发现他们的生活,而其实,这也是我们自己的生活。这些脸是他们,也是我们,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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