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好朝廷内部的问题后,刘邦想起了远在海岛的田横。
他没见过田横,却清楚田家三兄弟都是不折不扣的硬汉,如不及时收服到自己麾下,后患无穷。
田横一家原是狄县贵族,曾趁秦末大乱复兴故国。其兄长田儋和田荣先后自立为王,在齐国享有很高威望。后来田儋死于秦将章邯之手,田荣也被项羽击败杀死。作为老三的田横聚集了数万齐国逃兵,继续与楚对抗。
那段时间,项羽对田横无可奈何,进不能胜,退不甘心,夹在刘邦和田横两个阵营间,左右不是,顾此失彼。
田横曾趁项羽从齐国调头收拾刘邦,楚汉两军拼得你死我活之际,夺回了大量齐国城邑。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自己为相国,独揽国政。保持田家一贯主张,既不朝楚,也不附汉。
刘邦一直想把强硬的田家军招抚到自己手下,以求合力对付项羽。为此他痛失了很对自己脾气的天下第一舌郦食其。
想当初他在成皋被楚军包围,侥幸出逃,渡河后曾打算放弃荥阳、成皋。是郦食其及时站了出来,晓以利害,让他打消了那个愚蠢的想法。郦食其还主动揽下了常人不能理解,也不法完成的任务:利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齐王田横归顺,称汉东藩。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刘邦让郦食其去了齐国。几个月过去了,几乎快忘了这件事的刘邦,得到郦食其已说服田横的消息。田横撤除了在历下的驻军,解除战备,让士兵们饮酒作乐,准备带着齐国七十几座城池投靠刘邦。
平定了赵国、燕国的韩信听到这个消息,计划打道回府,不再继续东进攻打齐国。可他身边的谋士蒯通权衡利弊,提出异议,建议韩信过河击破齐国,为自己争取更多荣誉。
齐王田广和相国田横听说汉军打了过来,大为震惊和愤怒。认为这是郦食其配合刘邦耍的死间计,一气之下把郦食其活活煮成了老火汤。
齐军被韩信打得措手不及,顿时兵败山倒。田横带着冲出重围的将士逃了出来。
想起郦食其,刘邦一阵心痛。他舍不得这位用语言作武器,敢于冲在千军万马之前,三番五次为自己指点迷津的奇特老头。
刘邦想,老头稳健不如萧何,谋略不如张良,机智不如陈平。但他纵酒使气,疏阔狂放,跟我很聊得来。而且郦食其在抗秦时期给了我很大帮助。
往事如烟,愧疚为时太晚。厚待他的弟弟和儿子,都封为侯王作为补偿吧。现在得把田横搞定,以防他在海岛养精蓄锐,坏我大事。
想到这些,刘邦倒抽了一口气,连忙让侍卫传群臣上朝商量对策。
初夏的傍晚,海平线上的夕阳余光还在闪耀,晚霞渲染着天空。浩瀚的海温柔起来,把浪花送上细软的沙滩,再轻轻退去。海风吹拂着,吹拂着岸边的一切。耸立的椰树在摇晃,搅乱了田横的思绪。
田横让将士们各自操练,自己在海边走了很久。沙滩上一串大脚印歪歪扭扭的拖在身后。他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更深了。
早晚有这么一天。刘邦会带着兵马,或派使者过来,软硬兼施,让人左右不是,进退两难。
屡战屡败的刘三之所以能取得天下,不就因为手下有几个会谋划,懂打仗的能人吗?我田横也有。眼前五百将士暂且不说,光是门客也不少。他们可都是忠心耿耿的贤人。老田家从不愿依附谁生活。当初反秦复国,离开项梁对抗项羽,不就为独立自主,为齐国百姓建立美好家园吗?
从故乡出逃投奔保持中立的彭越,想和他联手隔岸观火,等待楚汉两军打个水落石出,再收拾残局。没想到彭越被刘邦劝服,被封为梁王。
无奈之下,我只能带着家眷和兄弟们躲到东海,等待时机。
说真的,我怕被杀,怕连累随我一同颠沛流离,出生入死的弟兄。在东海生活差不多一年了,我们学会了做木筏,捕鱼,种菜,还能用椰子皮做鞋子和蓑衣等。将士们白天劳作习武,晚上在海边散步聊天,商量着如何重整旗鼓,早日回家。
大家都想家了,但谁都没有说出来。无论将来如何,我们做好了共同面对的准备。
不能再相信刘三了,他能骗我一次,就能骗第二次。虽没和他见过面,但我了解他的为人。什么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偷奸耍滑,对他来说都不算个事。在这方面,项羽和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提高警惕,找个不去的理由吧。
回到住处,田横面带笑容,客气地对使者说:“我曾煮杀了陛下的使者郦生,现在听说他的弟弟郦商是汉朝的将领,而且很贤能。我害怕他饶不了我,不敢奉命前去。就让我做个老百姓,留守在海岛吧!”
刘邦听了使者带回来的话,立即诏令卫尉郦商:“齐王田横即将到来,谁敢动他和随从一根毫毛,灭族!”
听了此话的郦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他觉得郦家的尊严与脸面被蹂躏得像块擦脚布了。在韩信的光荣与罪行中,有谁提过兄长的冤屈?如今为了田横, 还要我忘掉杀兄之仇?
汉王一面派我哥去游说齐王,一面派韩信袭击齐军,这一阴一阳的做法,只为汉军的利益最大化。没阻止韩信攻打齐军,是为彻底解决齐人在楚汉之间摇摆所造成的风险。为消除这威胁和风险,达到成就汉室大业的目的,你们竟狠心地抛弃了我哥,让他成为一枚死棋。
好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身为人臣,唯有听命。为了族人的安危,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吧。
几天后,使者又来到东海。他拿着符节把皇帝对郦商的诏令详细地告诉了田横,还说如果田横能归顺汉朝,大则封王,小则封侯。否则汉王将派兵来扫平这里。
为了保全一起来到东海的家人和各将士,田横准备带两名门客,跟着使者骑马前往洛阳。
两天后的早晨,霞光满天,海上的雾已渐渐散去。海水如天色湛蓝,明净,绸缎般闪着银色的光。身材魁梧的田横穿着使者递过来的红袍,面容肃穆地拱手向将士们告别。站在人群前的白发老者沉默低首,掩面而泣;几百执剑壮士,双手用力地握着剑柄,露出无助和悲戚的目光;田横的妻子和岳母拥着孩子,昂首注视着他,一种不祥的预感涌入心头。
徐悲鸿画作路上,田横见百姓在田间地头忙碌。他们这边忙着收割庄稼,那边拉犁耙田抢种下季水稻。穿破旧的粗衣,光着脚板,脸上却是满足的笑容。
做个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幸福。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无需考虑国事,天下事,简简单单地生活。挺好!
田横骑在飞奔的马上,抿着嘴一言不发,脑里闪出这些念头。夏日的热浪像涨潮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涌来。想起早死的爹娘和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兄长,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不知是汗珠还是泪水划过脸颊,顺着颈项无声地流下。
他甩甩头,想把这该死的情绪赶走。很久没这种柔软的感觉了,从拿起武器,骑上战马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死的准备。曾想生如夏花,为国为民,绚烂多彩过好这生。如今看来已是枉然。
为什么要去见刘邦?他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凭他一介草民,二张嘴巴,几个帮手?罢了,罢了,我就是站着死,也不能跪在他脚下苟活。项羽情愿丢弃生命,也没放不下尊严和荣誉,我也可以。
风在耳边呼啸,死的念头在田横脑海划过。离洛阳的路越近,这个想法越清晰,越难把控。
到洛阳不到三十里路了,在尸乡驿站休息时,田横牵着马,弓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平静地对使者说:“人臣见天子,理应洗身洗头。我们在驿站多休息一会吧!”
田横把两个门客叫到房间,诚恳地对说:“我田横当初和汉王一样,都是南边称王的人。如今他做了天子,我却成了亡国俘虏,要去称臣侍奉他,耻辱……我还煮杀了郦商的兄长。如果与他并肩侍候他的主子,即便人家畏惧皇令,不敢动我,我也会惭愧难安!刘邦之所以想见我,只是好奇,想看看我的面貌罢了。现在我砍下我的头,你们带着去赶路。路已不远,我的容貌应该还不会改变。有我的人头作保,汉王兴许能对你们好点。”
田横说完,没等两个门客反应过来,已拔出长剑,用力抹向脖子,倒在血泊中。门客捧着田横的人头,仰天长叹,痛哭失声。
刘邦见到传说中的硬汉,流着泪惋惜地说:“哎呀!这兄弟三人,起初平民起家,后来相继称王,是贤能之人呀,怎么不珍惜自己的命呢?”
齐国素有召集贤能之人做门客的习惯,想来这两个门客也不是普通人。为安抚他们的情绪,刘邦马上任命他们在朝廷做都尉,另外再派两千士兵按侯王的礼节厚葬田横。
两位门客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配合刘邦的安排。
处理好田横的身后事,两个门客趁夜深人静,在田横的坟墓左右两边挖了个坑,双双自刎倒进坑里,永远陪在了田横身边。
闻听此事的刘邦,大为震惊。他知道田横的五百壮士也绝非等闲之辈。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如能把他们招抚过来,为己所用,不是一举两得了吗?
使者抵达海岛,告知田横已死时,五百壮士抱头痛哭,任海浪拍打,夜色降临,长跪不起。
一弯明月从海面升起。浪花被月光照得如一面镜子。微风吹过,镜子被一片片击碎。
“齐王已走,我们有家难回,我们也随齐王去吧!”一个将领站起来,抹着脸上的泪水大声说。
将士们听了,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用坚定的目光对望一眼,点点头,站起来,手挽着手一字排开,向大海深处走去……
(如今这个岛叫田横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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