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风吹过,扫落一地枯黄。乌鸦的叫声划破天际,凄厉地消失在夕阳的余晖。刘邦老爹刘太公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窗前张望。
他实在太困了,此刻坐在楚军牢房的硬木板上,双手紧紧地环抱于胸前,眯眼靠在冰冷的墙上。
整整二十八个月了,刘太公在楚军营里做人质。每天关在牢房里,除了吃喝拉撒,基本都站在窗前看外面几棵直立的树梢,变幻莫测的天空。站累了就坐下,靠在那堵挖得坑坑洼洼的墙,眯着眼打盹。
以其说是打盹,不如说是冥思苦想。他有许多事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他想不明白,几代都勤勤恳恳下地种田的农民,怎么就生出个不肯下田的刘三呢(刘邦小名)这孩子整天游手好闲,跟狐朋狗友混吃混喝,偷鸡摸狗,贪恋女色,常被乡亲们称为无赖流氓。在太公眼里,除了刘三,其他三个儿子能老实本分地跟着种田,表现不错。
特别是老二,除了种地,还能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太公常想,要是老三能像他二哥就好了。农民的儿子不种田,到底想弄啥?从小就不让我省心,以前在家混吃喝就算了,还常带他朋友来家里胡吃海喝。你嫌家里不够穷吗?你吃我这把老骨头也罢,见你二哥家伙食好,就跑到他家去。你二哥当你是兄弟,不好开口说你。你二嫂子可不跟你客气,见你再带人去,隔老远就把铁锅敲得铛铛响了。
我知道这让你很没面子。可面子是自己挣的,有什么办法呢?
后来,你可真给自己挣面子了:跟项梁和楚怀王反秦王,又跟项羽争天下。争来争去几年了,没个分晓。你心比天高,胆比地大,竟有做一朝天子,统一天下的想法。我怀疑你是不是我儿子。我这么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会生出个胆大妄为的儿子?
想到这里的刘太公,翻身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墙上。他双手紧紧地捂着长袍,打着冷战,触摸着秋夜的冰凉。
刘太公叹了口气想,或许你真不是我的儿子。好多人都说白龙让你娘怀了你。你默认了,或许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可你大而高挺的鼻子,饱满宽阔的前额,适中的身材,都有我的影子。
我知道你们的用意,不就想否认自己低微的出身吗?为了否认草根身份,不惜让你娘失贞,让我戴上……唉!罢了!罢了!我倒希望你不是我儿子。如果你不是我儿子,我就不会成为人质。你老婆吕雉也不会在此哭哭啼啼。
昨晚她又凄凄惨惨地哭了一夜。我没脸劝她了。人家一个黄花闺女,凭她爹说你一表人才,有非凡之相,下嫁于你。你年长人家15岁,还带着与曹氏非婚儿子刘肥。唉……人要懂得知足。
想到大孙子刘肥,刘太公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脑海里浮现出他那胖乎乎,圆滚滚的模样。这孩子乖巧懂事,吃麻麻香。此时他该在他大伯家吧?我们这样逃难出来,苦了几个孙子了。
大孙子从小没了娘。幸好后娘吕雉对他没有任何苛刻。
吕雉算是我家贤惠的儿媳妇了。她初嫁我家,日子穷苦,刘三时常为了公务以及与朋友们周旋,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她亲自带着子女从事农桑耕织,孝顺我,照顾几个孩子,过着清苦的生活。
一阵吵杂声把刘太公的思绪又拉回牢房。十几个犯人被押着出现在走廊,从装束看,是楚军逃兵。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薄衣裳,身上带着伤,走路一瘸一拐。几个逃兵小声嘀咕:“当兵打仗是为了吃饱穿暖。可如今,楚军营里军需不够,馒头都吃不上。眼看冬天就要来了,再吃不饱的话,不被冷死才怪。”
“现在被抓到这里,早晚也得死。”其中一个年长的男子说道。
刘太公听了,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伸伸曲卷了许久的腿,那酸酸痛痛的感觉,让他皱眉呻吟。
回忆真是个好东西,哪怕是那些痛苦的回忆,也比这腿上的风湿痛强。他又在脑海里搜索着以往的记忆。
有一年,刘三押解囚犯,因酒醉而让囚犯逃跑了。刘三无法跟衙门交差,逃命到芒荡山下的沼泽地。吕雉除独立支撑整个家外,还不时长途跋涉,为他添衣送食。现在我和她同被楚军俘获,在这当人质两年多了。
人质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吃不好,睡不香,每天从睁开眼就开始担心被拉出去砍了。项羽不杀我们,一定是把我们当成和老三谈判的筹码了。我以前就见过项羽这孩子,富贵人家出身,高大威猛,知书达礼的,怎么也用这下三烂的手段呢?
一定是逼急了。两个孩子原来称兄道弟,在权力面前,什么都剩不下了。
去年项羽为逼老三退军,把我绑在高脚木板上,推到战营前与老三谈判。威胁老三说:“如果不投降,就把你爹水煮了。”
我听了,吓得快晕过去。这项羽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他水煮的人也不少了,再煮我一个,也不足为奇。没想到老三听了,在那边大声调侃道:“我曾与你一起面向北作为臣子接受楚怀王的命令,曾盟誓为兄弟。因此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尝若你一定要煮杀你的父亲,那么望你也分给我一怀肉羹!”
逆子,真是逆子!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是我没有教好他!难不成他还记恨当年我对他的打骂?或者记恨吃饺子的事?
真没脸提饺子。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好不容易盼来老二送来一盘饺子。趁老三不在,我赶紧吃了起来。还没吃完呢,听到老三带着几个兄弟到家门口了。我担心饺子被几个”化骨龙”吃了,就把剩下的饺子全塞入口中,慌忙咽下。
没想到,饺子卡在喉咙里,差点把我噎死。
老三帮我把饺子抠了出来后,气愤地带着他的兄弟,摔门离开了家。唉!他记恨也没办法,谁让我们穷呢?
项羽那次没有煮杀我,多亏了项伯在一旁劝说,否则早成肉汤了。当时站在旁边的吕雉曾冷笑着低声说:“我以为你刘三对我和孩子才无情无义,没想到你对自己亲爹也不好。权力对你那么重要?家人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我虽然老了,也能理解那一声冷笑的含义。难怪吕雉要恨你。前些日子,楚军把她推到战场前威胁你,让你投降,你也是毫不迟疑地说:“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从那时起,儿媳妇就像变了个人,要么几天不说一句话,要么整夜整夜地哭。哭得牢里的其他人都烦透了。
刘太公停下想法,侧耳听了听,没有听到吕雉的哭声。他想,也许她昨晚哭累了。
如果还有机会,他很想对老三说句话:“老三,我知道你在外面还有个戚夫人,你对她情有独钟,疼爱有加。可你别忘了自己的发妻呀,她可是明媒正娶的糟糠之妻。另结新欢这事她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死的心都有。”
想到这,刘太公又叹口气。
肚子咕咕地叫着,他咽了咽口水,口里空空的,没有可以下肚的东西。他侧身拿起地上的水壶,摇了摇,空空如也。抬头望了望斜对面牢房的儿媳。昏暗的灯光下,吕雉面朝墙壁,身子缩成一团,侧躺在硬木板上,肩膀不停地在抖动。
这么单薄的衣服,怕是很难过冬了。明天再向侍卫要条厚麻布吧!这么想着,心渐渐宽起来,昏昏的想睡。他侧身将木板上的草席摊开,躺下身子,一滚,裹得紧紧的。
“起来了,起来了。”刘太公被侍卫的叫声吵醒。他眯眼坐起来,向墙边的窗口看,那块方形由黑色变成了粉红,逐渐渲染到整个屋子。牢里的人都被喊了起来,他们有的在伸着懒腰,有的在擦着眼睛,哈欠连天。
吕雉坐在木板床边,早就起来了。她面容清瘦,脸色蜡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哪怕饿着肚子,或像现在这样关在不见天日,让人伤心欲绝的牢房,她也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这就是她与普通女子不同,与狱中所有人不同的地方。
侍卫打开牢门,用托盘端来一碗米饭,两碟小菜和一怀白酒放在地上。吕雉弯下身子,拿起酒怀,在鼻前用力吸了吸,满足地抿嘴笑了。她侧身问正要离开的侍卫:“怎么?你们霸王要送我们上路呀?”
“听说汉王与霸王商量好了:以释放你俩为条件,二人平分天下。以战国时魏惠王所开的“洪沟”为界,以西归汉王,以东归楚王。你和太公都可以回家了。”侍卫停了下来,转过头微笑着说。
“我爹也有这些饭菜吗?吕雉小声问。
”当然是一样的。你们快吃,我送你们出去。”侍卫把牢门打开,不再上锁。吕雉长长地舒口气,拿起筷子,夹起饭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豆大的泪珠落在托盘上。
搀扶着刘太公走出牢房的吕雉,举手挡起刺目的强光。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低矮昏暗的房子,再慢慢抬头望漂浮于蓝天的朵朵白云,恍如隔世。
樊哙带着人马,在阵前接上太公与吕雉,快速地送回汉军营,见过汉王。汉王见到老父和吕雉,百感交集,抱头痛哭。吕雉擦着眼泪,瞥见刘邦身后有位比自己年轻许多,肤白貌美的绝色女子,心不禁往下沉。她随即扯起两颊肌肉,露出盈盈笑意,用结冰的眼神,扫向戚姬。
戚姬羞涩地看着眼前的吕雉,觉得她笑容亲切友好,眼神却摸不着猜不透。戚姬愣了一下,急忙向吕雉行大礼。站在一旁的刘邦微笑着,大手一挥说:“不必拘礼,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吕雉向前挽起戚姬,拉着她的手,缓缓地退了下去。
张良看着回来的太公和吕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真为汉王高兴呀!汉王终于可以卸下心头大石,一家人也得于团聚。如果说我在世间还有亲人,那汉王的家人就是我张良的亲人了。想到离世的父母和兄弟,张良甩了甩头,甩落积压心口的思念。
当项羽带兵解阵,向东归去。汉王也想按约定召集人马向西归时,张良与陈平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走到刘邦面前。张良作揖道:“汉王已经得到了大半个天下,诸侯又都来归附,楚军兵马疲惫,粮食将尽,这正是上天让我们灭亡楚国的大好时机!如今放走楚军不去追击,即叫‘饲养猛虎给自己留下后患’呀!”
陈平也在旁边连连点头。刘邦听了,低头沉思了一会,走到张良与陈平面前,两手分别用力地拍着两人的肩膀,凝视前方,坚定地说:“一不做,二不休,就这么干吧!”
夜已深,张良独自站在窗前,看初雪摇窗而入,飘飘洒洒地落在桌面。他知道自己早无雪的轻盈,眼睛不再有雪花的清澈。窗外滑过的风霜雨雪,惋如世间的风云万物,变幻莫测,顺势而为。
东平赠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