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骑着马一路挥鞭狂奔,四月春风迎面吹来,轻轻抚慰他烦忧的心绪。
快到宫时,遇到前来传诏的朝廷使者,说太后命他与灌婴去屯守荥阳,不得有误。陈平听了暗叫不好。皇后果然要把他和灌婴从宫里支开,以便实行分散铲除的计划。
接过诏书的陈平没有按皇后旨意到荥阳去,而是继续疾驰,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长乐宫。
偌大的长乐宫里,到处悬挂着白色帷布。红色灯笼换成了白灯笼。灵棚搭建得宏伟肃穆,犹如新建的另一座宫殿,让人哀戚之情油然而生。大臣们跪伏在灵棚前,在一阵阵的哀乐声中轮流上前吊唁,无不垂泪痛哭。
跪在灵堂左侧的戚夫人,脸色刷白,肩膀在微微颤抖,成串的眼泪如珍珠般滑落。刘如意像个迷途的孩子,嘤嘤哭着。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发觉曾喜欢撒娇哭闹的母亲,此时竟不哭了。不,确切地说是哭的方式不同了。以前的哭只有声音,没有眼泪。如今有止不住的眼泪,却没了哭声。
戚夫人的模样让他害怕。小小的如意抬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张了张口,却没话说出来。
进出的大臣对他们母子视若无睹,也许是借此方式讨好吕氏家族。刘邦在时,许多大臣对如意还恭恭敬敬,现在……刘如意体会到了世态炎凉,深知什么是无依无靠。
吕雉呆呆地跪在灵前右侧,露出些许的不安与悲痛。她低头嘱咐刘盈大声哭,把刘如意的哭给压过去。可刘盈哭不出来,没有刘如意那样伤心的眼泪。就像没有如意那么能讨父皇开心一样。
从小到大,他就没能像如意那样幸运地在父母的呵护中成长。特别是作为父亲的刘邦,就很少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偶尔的出现也如冰寒,像水淡,让他嚼不出一丁点的味道。
吕雉生他的时候是三十几岁的高龄产妇。之所以这么迟才生了他,也是因为与刘邦无法常见面的缘故。吕雉是个要强的女人,家里的顶梁柱在外面“折腾”,没在家种地养家,丢下一家老小要她独自照顾。她除了白天在田间地头种粮采桑,晚上还要做饭洗衣,织布补鞋,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陪刘盈说多一句话。
在吕雉的勤劳智慧下,刘盈和姐姐以及爷爷都没挨过饿受过冻。在刘盈看来,爷爷身体还好,但毕竟年纪大了,帮不了多少忙。但也比常年不着家的父亲强。父亲没时间照顾家人,倒派了个叫审食其的男人来照应,真是想得“周全”呀!
审食其对刘盈姐弟照顾挺周到,也算关心备至。可也惹来不少闲言碎语。说闲话的人不敢当着刘家人面前说,知道他们家也一位带兵打仗的刘邦。爷爷对背后的议论更是充耳不闻。他对刘盈说:“如果让我知道谁说的闲话,我就去撕烂他的嘴。我儿媳可是万里挑一的好儿媳,是一位比我儿子还要好的儿媳妇。”
刘盈常想,大家都说我爹厉害,带着一帮能人在打天下。姐姐和爷爷却不这样认为。说爹没事不见人,有事不但不见人,还殃及家人,不是让母亲偷偷给他送饭,就是连累我们被楚军追着逃。
记得有那么一天,审食其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说我爹在彭城被打败了,楚军要来沛县抓人了。他叫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快跑。爷爷不肯跑,说要死守在老房里。母亲哭着劝他:“不跑就要被楚军抓为人质,成为项羽要挟孩子他爹的把柄了。”
母亲让审食其带着我和姐姐先从后院走,说好在后山树林会和。我们跑到后山,审食其让我们躲在草丛,嘱咐我们不见到他们便不能出来。说完,就跑回去接母亲和爷爷了。
我和姐姐躲了一天一夜,饿得头昏眼花的,还是不见母亲和爷爷过来。我们偶尔能听到从树林外的马道上传来的一阵阵马蹄声,却不知是什么人在路过,更不敢吱声。后来姐姐见我口干舌燥,难受得快要晕过去了,才拉着我向路边靠拢,想看清楚路过的是什么人。
不多会,一辆黑马车从远处疾驰过来,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住了。一个士兵骑着马从后面追上前喊:“汉王,我们没有找到嫂子、孩子和老爷子。听说他们被楚军抓走了。两个孩子不知去向。汉王,楚军快追上来了,我们是继续寻找呢,还是先躲过楚军的追杀再说?”
就在我爹犹豫之间,姐姐拉着六岁的我冲到路边。她哭着大声喊爹。我爹和夏侯婴见了我们,都楞住了。夏侯婴下车刚把我和姐姐抱上车,爹大喝一声道:“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马车像箭一样射了出去,我和姐姐还没有坐稳,摔倒在车内。爹喝令我和姐姐不准哭,否则扔下车。姐姐赶紧用手捂着我嘴巴,屏住呼吸听后面追兵的远近。
爹对着在前面赶车的夏侯婴喊:“快跑,马车怎么这么慢?”
“马车本来就慢,今天人多,马也跑累了……”夏侯婴一边挥鞭赶马,一边抹着脸上汗水答。
不等夏侯婴说完,爹一手一个地抱起我和姐姐,扔到了路边。我吓得哇地大哭起来,姐姐蹲在地上,含泪死死咬着嘴唇,硬是一声不吭。夏侯婴扭头看见了,急忙用力扯住缰绳,马车跑出去不远,停了下来。夏侯婴跳下车,抱起我们放回车内。爹见了,生气地说:“不能带他们走,人太多,跑得慢。”
“两孩子还小,能有多重,不差他们两个。”坐在前面驾车的夏侯婴大声喊道。
马儿带着我们跑了一段路。姐姐尿急了,被尿憋得满脸通红。她小声说对爹说:“爹,我想尿尿。”
“你这毛孩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尿什么尿?憋着。”爹以没得商量的语气骂着。
“不行,要尿到车里了。”姐姐几乎要哭起来了。
“那……那……用这黑布把脸蒙着,别让人发现了。”
爹说完,亲自帮姐姐蒙好脸,让她下了车。姐姐跑到路边的草丛后面,刚蹲下。我就听见爹对夏侯婴命令:“快跑,不用等她了!”
夏侯婴坐着没动。他小声嘀咕:“孩子还小呢,怎么能扔下不管?你让我以后怎么向老爷子和嫂子交代?”
爹听了这话,没再说什么了。我被吓得全身发抖,更怕姐姐被扔下,便鼓足勇气大声对着姐姐喊:“姐姐,你快回来!”
姐姐跑回来后,夏侯婴把我和姐姐放到他座位的两边,我们像两只瘦小的猴子,紧紧地搂着快要被风刮倒的大树。后来想起觉得滑稽可笑。
那天的马跑得真快呀,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道路两边的东西都嗖嗖往后移。我和姐姐死死勾着夏侯婴叔叔的脖子,生怕从马车上掉下来,更怕爹爹再把我们扔下车。
我的家人和审食其都被作为人质,在楚军营关押了三年,我和姐姐随军流离失所,辗转于各大军营。父亲还是没时间理我们,即使偶尔见到,冷着的脸也像落了层寒霜。在那些艰苦的日子,无数个孤寂的黑夜,是姐姐像母亲一样,为我遮风挡雨,给我温暖和照顾。
其实,我怕见到父亲,不得已见到也想尽快躲开。以至于后来爹称帝,我做了太子,他偶尔来太子宫了解我们的学习,每次拿题考我时,我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如意比我聪明。他不但对答如流,还经常帮我解围。笑着说哥哥平时能说会道,学东西快,对兄弟姐妹们都很好。
不知从何时开始,母后不让我跟如意一起玩了,说如意是笑面虎,在抢我的太子位。我不相信,但从大臣们看我的眼光可以猜到,母后说的话不会全错。
父皇那么喜欢如意,平时除了上朝,就常去戚夫人的寝宫过夜,很少去我母后那儿。母亲开始也生气,后来无所谓了。她把心思放到了我的太子位上。
这几乎是宫里公开的秘密。
我也不在乎父皇对我的态度了,不在乎是否能做太子。如果做了太子,当上皇帝,每天要面对处理不完的政务,面对文官武将的尔虞我诈,为天下舍去家人,没有时间陪老婆孩子……如果这样,我不要这太子位,不揽这帝王权。
当我把这想法与母后说出来时,母后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大耳光。她说:“你以为当不当太子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我们一家和吕氏家族的生死存亡,关系到大汉王朝的兴衰。如果让刘如意登上皇位,戚夫人能善待你我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既然母后硬要我当太子,我就当吧,为了母后和姐姐,我愿意试试。
“皇上,皇上,您怎么不等我回来?“
一声嚎哭把刘盈的思绪拉回现实。只见陈平踉踉跄跄地扑到灵位前,大声哀嚎:皇上,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好让我当面向您谢罪。您之前吩咐臣下带着人马去取樊哙将军的人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樊哙是您的连襟,皇后的妹夫,我哪能这么做呀。您不要怪我没按旨意行事,把樊哙给带回来了。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皇上,臣好痛心呀!”
陈平一边抱着灵柩哭诉着,一边偷偷瞟旁边的吕后。
刘盈知道陈平是父皇的谋士。至从张良隐退山林,陈平便更加活跃于父皇身边。父皇发丧那天,他曾无意中听到姨妈与母后哭诉,问皇帝怎么突然派陈平去取她男人的首极?母后说:“陈平是个狡猾的家伙,虽然这次没带多少兵马去,也会把憨厚耿直的樊哙骗得团团转的。皇帝刚驾崩几天,等处理好朝廷内务,太子登基后,再找陈平算账。”
刘盈注视着陈平,觉得这人果然厉害,许多看似无法挽回的事,一经他手,便能扭转乾坤。父皇生前还做了哪些安排?包括前些天找我谈话吧?父皇那天虽然脸色刷白,嘴唇乌黑,但在我面前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他有气无力地说让我做继续太子,以后继他的皇位。要我答应他两件事:第一,要听母后和几位老臣的话。第二,要保护好如意母子,千万别让人伤害如意……
刘盈又不自觉地陷入沉思,像只小兔子又钻入自己的世界。
那是刘邦第一次那么亲切地与刘盈说话。他把最重要的人和事都托付给了刘盈。在刘盈看来,那是他的父皇对他的第一次正视和第一次信任。
他想对他父皇大声嚷:“别给我怜悯和施舍,别把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我!我不在乎,就像不在乎你是否爱我一样!”
可是他不敢,不能这么做。几年的随军辗转,多年的宫中生活,让他清楚,皇权代表着什么。那是一种至高无上,无尽荣华,能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利。他可以不在乎,但为了母亲和姐姐,他愿意试试。
母亲需要一个新皇帝的心情,显然比他自己迫切得多。他不愿违背母亲的心意。
就在刘盈在自己的世界神游的时候,跪坐在灵堂前的吕雉抬头看了眼陈平。她知道陈平这是在哭给她看。如果没有他的出谋划策,亲自动手,手握兵权的樊哙怎会让他押送回宫?旁边的吕须咬牙切齿地盯着陈平,直到吕后干咳几声,提醒她注意场合与分寸。她才收回那能杀人的眼神。
陈平顾不上那些,他接着哭诉往昔,哭得声情并茂,一下就把吕雉带回到那段彷徨、忧郁、无助的日子,竟悲从心来,不由自主地抹起了眼泪。
知道樊哙安然无恙的吕后,进一步了解到陈平的一片苦心,之前的种种不满和猜疑随即消失殆尽。她露出温和的表情,安慰陈平:“你一路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太后,请您让我留在宿卫营。以后臣唯有粉身碎骨辅佐太子和皇后,方能报我君王之隆恩。”陈平跪在吕后面前,一口气把想说的话都说了。
吕后大为感动,觉得陈平的要求合情合理,丝丝相扣,便准了陈平的请求,让他留在灵堂内处理相关事务。
一场演技高超的表演圆满结束了。刘盈没有心思看宫里人如出一辙的演出,只不自觉地为俊朗帅气的陈平捏了把汗。他苦涩地想,年过半百还活得这么累,何苦呢?像张良隐居逍遥不是挺好吗?
十六岁的刘盈感叹之余,又暗暗计划着未来。他不时怯怯地看着表情严肃的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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