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带着十万人马，继续向东行。
晨曦如马蹄践起的黄色尘土，洋洋洒洒地弥漫在天边，映照着黑龙一般行走的队伍。项羽和将士们听着有节奏的脚步声，谁也不说话。天边的云彩由灰白变桔红，由桔红变粉白。枯草上有层薄薄的霜，在朝霞的照耀下，发出晶莹刺眼的光。
行走在荒野上的楚兵，因常年征战，最近粮草不足，缺衣少食，早已心力憔悴，疲惫不堪。他们走得很慢，全没有刚出来时的劲头和斗志，但还是按前骑士，后步兵的队列，井然有序地走在回彭城的路上。
随项羽南征北战的骏马“踢云乌骓”似乎理解项羽此刻的心情。它走得不快不慢，壮实的四肢踏出轻柔的步子，落在脚下的霜雪上，发出踢哒踢哒的蹄声。蹄子白得似雪，踩着坑坑洼洼的泥路，如白鹭在波浪间戏水。乌黑的皮毛缎子一般，在阳光下油光放亮。
踢哒的马蹄声与无言的叹息向四周漫延，划破天际。
走在队伍前头的项羽，不时回头张望。他除了看有没有掉队的将士之外，还想看坐在马车内的虞姬。此时掀起黑布帘的虞姬，正用关切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来回抚摸着。
她对项羽嫣然一笑。项羽拧成结的眉头松开了，心里柔柔暖暖的。
他用力夹了夹乌骓，让它加快了步伐。多少年了，不管征战沙场有多少凶险，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回到营地，见到虞姬，他便觉得安稳与妥帖。他们理解彼此的想法，熟悉对方的身体。无需过多言语，沉默也是最好的默契。
项羽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就像自己担心她一样。想当年自己二十四岁便开始跟伯父反秦，后来又与刘邦相争，一晃已经八年了。
这八年里，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没离开过。即使亚父范增、或陈平、韩信、布英和彭越相继弃我，甚至走到对立面，帮刘邦攻打我。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还有她和乌骓。
项羽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禁又长叹一声。
他不知道还有谁会继续离开，但他知道即使失去全世界，虞姬与乌骓也会忠实地跟随自己。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正想着，有侍卫从项羽身后面跑上来报告：“霸王，汉军正杀气腾腾地向我们这边追了上来！“
”什么？大约有多少人马？“项羽瞪大眼睛，惊讶地问。
“大约是我们的二倍。”侍卫说。
项羽咬了咬牙，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在心里骂：“好你个背信弃义的刘邦，三番二次都耍本王。说好以“洪沟”运河为界，你我东西各半，互不侵犯。你却出尔反尔，赶尽杀绝？从来都是我追着你打，没有我打不赢的仗。现在你人多势众，兵力是我的二倍。但你那狗屎作战水平，我一样能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他急忙召集各将领，下令开战，安排人马保护虞姬。然后亲自带着人马向追上来的汉军冲杀过去。
汉军被项羽的人杀了个措手不及，慌忙退回到固陵。刘邦知道项羽向来打仗厉害，可没想到自己这次还是输得很惨。被围困了几个月，饿了几天的楚军，竟生龙活虎，所向披靡？刘邦想，援兵到来之前，只能用老方法：深挖壕沟，坚固营垒，加强防守。躲是他的强项。
他派人叫来张良和陈平。唉声叹气地说：“诸侯们不遵守盟约联合作战，如何是好？”
张良面带笑容地说：“楚军即将被打败，韩信和彭越二人没有分得确定的领地，所以他们不应约前来，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您如果能与他们一起分享天下，就可以立即把他们召来了。”
“记得齐王韩信立王，并非您的本意。韩信自己也不放心。彭越本来平定了梁地，当初您因魏豹的缘故，封彭越为魏国相国。如今魏豹已死，彭越自己想称王，但您却不早作决定。您可以把从雎阳以北到怆城的地区都封给彭越，从陈县以东到沿海地区划分给韩信。韩信的家乡在楚地，他的意思也是想重新得到自己故乡的土地。您如果能拿出以上地区许封给他们，使他们各自为自己的利益而战，那么楚国就很容易被我们打下来。”
刘邦与陈平听了，连连点头，听取了张良的建议。
果然不出张良所料，得到封地的韩信与彭越，不久便率兵前来助战了。刘邦的堂兄刘贾，受命从寿春一同进兵，攻破和屠杀了城父镇的军民，到达垓下。派人去诱降楚国的大司马周殷。周殷见形势逼人，随即反了楚国，从舒城起兵屠杀六地。发动九江的军队，迎接英布的部队，随从刘贾、彭越到垓下会合，共同围攻项羽。
此时刘邦大约有六十万强兵，而项羽只有十万。如此悬殊的一仗，该怎么打？项羽想不出万全之策，只求尽快突围。面对汉兵的层层围剿，项羽第一次感到进退两难，信心不足。他吩咐虞姬摆好酒菜，一杯接一怀地喝着。虞姬默默地坐在项羽身边，看着愁眉不展的夫君，心如刀割。
不觉夜已深，一弯明月照在窗外的雪地，发出惨白的光。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楚地民歌，如此柔美凄婉，又如此悲伤哀怨。歌声从四面八方飘入楚军营地，像幽灵轻唱。项羽侧耳倾听，吃惊地问：“汉军把楚国都占领了？为何汉兵里有这么多楚人？
虞姬听了，也觉奇怪。推开帷帐门布，只闻歌声，不见歌人。叹了口气，她转过身，回到帷帐。项羽一手将她紧紧抱住，一手举着酒杯，一饮而尽。悲从中来，抬头含泪吟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项羽小声哭泣，流下一行热泪。
虞姬把项羽扶到桌前坐下，拔出放在旁边的长剑，随着项羽吟唱的节奏，翩翩起舞。她轻移莲步，行云流水，如仙子从梦境飞过。随即作诗应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醉眼朦胧的项羽，陶醉在虞姬的舞步里。看着如此温婉动人的虞姬，微微地笑了。似乎忘却了身边的战事，丢开了一切烦恼。虞姬回首看着项羽，妩媚一笑。一个旋转侧身，手中的长剑飞快地抹向颈项，如泉的鲜血喷涌而出。虞姬倒在盛开的血花中。
项羽见了，洒杯掉在地面，碎了一地。他抱起虞姬痛哭失声，泪流满面。问虞姬为何忍心弃他而去？虞姬无力地睁开眼，奄奄一息地说：“大王，妾不能拖累你。你要想办法突围，好好活……”
左右侍卫见了，都跪在地上，跟着哭了起来。夜更深了，明月还高悬于空，星星无声地眨着眼。如潮水般涌来的楚歌掩盖了帐内的长哭。
没错，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失去她，就失去了勇气，失去意义。项羽记下了虞姬的话。他站起来，拾起地上的长剑，抱起虞姬的尸体准备突围。身边的侍卫见了，忙上前跪在他前面劝：“霸王，请让在下安葬好夫人，您好放心上路。”
项羽犹豫了一下，闭目仰天长叹，想到此时不便带着虞姬走，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到脖子。他忍痛取下虞姬的首级，小心翼翼地用黑布包裹着，背在身上。不能让汉兵见到她，他要带着心爱的虞姬一起走。哪怕下刀山下火海。
项羽跨上战马，引领着由八百多壮士组成的骑兵队，趁着夜色向南突破重围，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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