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月,我参加了一次法会。
青藏高原深处,一个海拔四千米的地方。
念念不忘。
景是美景,但苦也是真苦。
首先,是路难走。从成都往西,还有几千公里,路过汶川地震的映秀镇,再往里走,我感觉灾后重建的镇子,都算繁华的都市。到了壤塘,我觉得差不多已经是世外桃源。可惜我低估了继续的艰苦。
车子延着浊流开,一侧悬崖,是随时会滚落的大石头,就这还要谢天谢地,因为路上刚刚清理过塌方,三天内没有暴雨继续恶化泥石流,不然还只有走回头路。一行几辆车,互相打着气,往里走。
高原反应是个魔鬼,打的营养针,几盒子红景天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海拔会放大身体的不适,只不过一个小感冒,到了青海玉树,我的肺都已经快咳出来了。吃不下任何食物,吃一点点就呕吐。舌尖上的中国,寡淡而且反胃。
先生担心,问我,要不要回头?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沿途城镇住下,然后缓一缓回家?
没关系,我很拗,来都来了,死也要走。(当然是开玩笑,离那个危险,我还不至于)。
结果我打脸了。
到达目的地之后,手机没有信号了,断断续续,全凭运气;没有电,照明只供应到晚上十点;充电器根本用不上,因为万把个来这里的汉人,可能都盯着唯一的小卖部那一个隐藏得很深的插线板;没有水,洗脸刷牙靠买几瓶矿泉水,用带来的纸巾擦一擦,事实证明,我想洗个澡那真的是想多了;上厕所?很好,几个简易的窝棚,还隔着很远的距离,为了避免独自打手电走夜路,我只好晚上少喝水……
更难受的是,我觉得我要死了。
我住的条件还算优待,住在毛胚半成楼,用塑料布隔间,每个隔间可以容纳十余个睡袋。头顶是隔壁睡袋的东北姑娘放的小桶子,半夜可以听见她哗啦哗啦起夜的水声,早上她会把满满一塑料袋尿液,带到指定的垃圾桶里。
然而就是这么个姑娘,信仰虔诚,居然放弃准时晚课的机会,扶着意识模糊不清的我,去楼下医疗点吸氧。
先生帮不上忙,他住的地方更原始,就是个水泥工地,一间两个帐篷,睡两三个男人。而且他在山脚下。
他管不着我。手机不通,他也不知道我的自怜。不知道我每走一步,肺如刀割的酷刑。不知道我蓬头垢面,连人脸都认不清的夜晚。
密集禅修,我真的体会到了隔绝。
人在生死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往独来。
当然,应急条件是有的,楼下诊所住着藏医,军医,中医,护士,很多应急药品和针剂。停车坪有大巴,豪华跑车。他们大部分,都是汉族。我只要一声撑不住,喊一声求助,我相信他们会毫不犹豫为我奔跑。肯来这里的人,会这么做。
我的教养告诉我,姑娘,清醒,等明天太阳升起,我们去喝粥。我只是觉得我要死了。安抚一下凌迟之酷的肺,尽可能不要惊扰别人,我还没到要专机护送的地步。
在觉得自己的生死之际,撑过去,纯靠一口气。
还有陌生人的善意。
我不记得扶我姑娘的样子,我记得她自己千里辗转带来,自己不吃,给我的药。我不记得那个我讨厌的小医生骄傲的样子,我记得他在我无助的时候,满头大汗给我针灸的努力表情。
在所有我们认为的安全感剥落的时候,我才懂得感谢。
在我父母,亲友,孩子,工资,房产,恩怨,书籍,咒骂,诗句,矫情,都无法在身边的时刻,我才懂得,什么是人类。
人性有贪嗔痴慢疑,人性有那么多黑暗和机械,人性也不会真的愿意,坦然面对另一个生命的苦难和陨落。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藏族的人们是不一样的习惯。
集会的时候,汉人们,会占座位。很有趣,我们会千方百计,离灌顶近一点,高举双臂膜拜。要求更多的开光矿泉水,更“殊胜”的法物,买更华丽的藏袍,拼更牛的供养。队伍里猴急挤在前面的,几乎都是汉人。
我们有求。我们习惯交换。我们很喜欢财神法。喜欢长寿,祈祷配偶不出轨,孩子听话而且状元。我们脸上这么焦虑而且慌忙。
牧民们好像不一样。浑身金子的“贵族”,安静排队,在靴子都看不出颜色的老人后面。
他们在集会前,陆续到来。
来了就来了。殿堂外,脱鞋,有个空地就坐下,不管这个地方有积水,还是靠着高原冷风瑟瑟的窗户。听了就听了,来,施礼,走,施礼。
我还记得,那个被我赶走的老阿妈。
我想给先生占个座位,她摇着转经筒坐下。我急着比划,不行,你不能坐,这里有人。
她看着我比划,语言不通,只是笑,因为我也笑。她起身走开,因为懂了我的比划就是不要她在我身边坐下。还是带着笑。
她满是皱褶的脸,比我面膜脸美太多。
还有个老阿妈,带着儿媳和孙子来的,七十多岁,萌如少女,轻轻摸了摸我印着莲花的帆布包,表示喜欢。但她没有要求交换,她只是慷慨,把她的豪华金银转经筒借给我玩。如果我不是主动归还,我想她也就算了。
她们对我来说是异族。但我想起外婆。
我们汉人,机械诡诈,三十六计,阴阳道德。
恨却带笑,笑里藏刀。哭不能痛快哭,笑如果放肆笑,可能是一个人头踩在了脚下。
苦到急处,我反而触摸初心。
最平淡处,有最广阔的天地。
万人之集。拼财富?千万亿在前。拼颜值?天仙姐姐妹妹,素面朝天,我惊如天人。拼才华?细聊下来,民谣歌手,有冕“清华”“剑桥”,不少学霸。拼手艺?医学,建筑,设计,美工,收藏,手工匠,IT……拼玄学?很好,独霸一方的“风水师”“命理师”,低眉善目,收敛羽毛。
人外有人,山外山。不是谦益莫过关。
别觉得谁的自傲了不起。
帝国,是可笑可悲的代名词。你可以坚持,但莫说非你不可。
你可以孤胆,但莫说,死缠烂打,还需要肯定。
这是孤独的旅程。
这就是我的感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