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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作品之一 黑发苏州

2011年作品之一 黑发苏州

作者: 梁西皮 | 来源:发表于2020-06-20 21:49 被阅读0次

    在苏州老城,很容易碰到陆振兴。

    陆振兴是谁?我也不知道,暂不管他。

    那天从北寺塔下来,雨点大而急了,就便踅进一家餐馆,一来避雨,二来解决中餐。没想到又碰见陆振兴。昨天是闷鳝,今天点的大排熏鱼,面都是一样的多,像我这样胃口的人感觉要被撑死。“吃在广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该都改成苏州了。

    我边吃边饮会稽山黄酒,品的是味道,混的是时间,故有点延宕。店里眼看就坐满了。对面一位戴眼镜的男人,不知为何把面碗里的菜一一拈出。我想起武汉有个艺术家叫陆鸣的,他也有个怪癖,吃青菜就呕吐。不知本土的陆文夫先生对此作如何评价。我却从不挑食,碗中从不有剩。昨天硬是剩下,真想向陆振兴建议一下,能不能少给点面条?

    同桌的两拨青年呼呼拉拉地吃完8元一份的盖浇饭,喝下汤就走了。接着来的是三位老太太,其中一位把面赶出来一些,言吃不完。问是否从小都吃陆振兴。她说,不是,我们原来吃王振兴,也是老面馆,在吴趋坊,现在的儿童医院,没有啦。另一位说王振兴还是她们家亲戚——这是王氏三姊妹。

    哦,苏州人吃面是有传统的,且老字号面馆不止一家。漫步苏州,不知会有多少奥妙我所不知。

    来苏州三次了。记得第一次是从杭州坐夜航船走运河,一觉醒来到苏州。第二次是开车采访苏州工业新区。两次都看过园林,去过观前街。这次是坐动车来的,人生晚境好像只对老城的变局多些兴趣,四天都在街上转悠。

    北寺塔第一次上,它像武昌的黄鹤楼一样,也是苏州的标志,也始建于三国时期,那时都属吴国。塔有想象之外的高,登上九层,俯瞰城市民居青瓦鳞鳞,无数人家屋檐,像黑发之下有着不同的面容,构成了苏州的与众不同。

    青瓦于我有说不出的亲切。曾编发过一位作家东方樵的文章。他写道:青瓦上仰于天,下临于地,在屋顶构成最整齐的富于图案美的空中沟壑,浓郁的诗意就在沟壑里繁衍。晴日,淡蓝的炊烟从用瓦箍起的小烟囱里悠闲地冒出,或从瓦缝里缓缓钻出继而弥散开来,远远望去,人会有一种极温馨的感觉,村居多么宁静,生活多么悠然,“人烟”这个词怕就是这样来的吧!

    瓦最早出现于西周,中国的城乡至少有2000年的历史覆盖在青瓦之下。可能被彻底改变只是近二三十的事:各地都在摧枯拉朽,暴发户似地搞地皮大革命,致使千城一面。汉口老街汉正街被拆建了二十年,现在要重新改造成东方的“曼哈顿”。苏州的经济总量超过湖北全省,它有足够的实力推行旧城改造,搞房地产开发。但是历届政府似乎达成共识,尽可能保护老城风貌,据说规定所有新建筑不得超过北寺塔,这是文化良知成熟的表现。看得出来,为了不拆迁北寺塔,长长的人民路在此绕了个S形。新修的市博物馆,也绝不财大气粗地搞高楼大厦,而是充分尊重所在街区的历史风貌,以粉墙黛瓦为基本元素,追求“不高不大不突出”的设计原则,用设计者贝聿铭的话说,是“在一个现代化的建筑物上,体现出中国民族建筑艺术的精华”,与忠王府、拙政园融为一体。

    当然,完全不变是不可能的。较之从前的“红栏三百九十桥”,“东方威尼斯”水城苏州水越来越少,桥也越来越少,这是城市现代化所难以避免的。但万变要不离其宗,那就是对城市文脉的坚守。比如观前,在上世纪末完成最后的改造,形成一个大商业圈。成败难以评说,但它集中了全市的老字号,并包容了国内外的新潮名店,无不以文化自炫。即使建筑全新,也把老的地名象征性地保留下来,如宫巷、太监弄、邵磨针巷等,这些市井文化“活化石”的留存,给人无限趣味。玄妙观在苏州的地位相当于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城隍庙。那座南宋建筑三清殿的存在不在于它是道教,而在于它的“文教”,意义极大,价值连城。文化是经济发展之源,正是历史传统的支撑才有观前不衰的繁荣。

    “荡观前,白相玄妙观。”是苏州的习俗。游北寺塔那次从陆振兴出来,我到观前拍了雨中仍人流熙攘的街景;而第一次要去观前,因搭错车到了阊门外,歪打正着地游了“七里山塘”。黄昏时才进观前,吃了顶鼎鸡,喝了二年陈酿“沙洲优黄”;第三次从观西走到观东,知道那边有水有桥,更有韵味。因找理发店过临顿路进了大儒巷,因寻厕所而发现了平江路及中张家巷;最后一次从金门拐到观前,那就是临行前匆匆进餐和购物了。

    平江路真是苏州城内的精华所在,它的宝贵在于水陆并行、河街相邻风貌的硕果仅存。看到它我有无限的惊喜,来来回回这一千五百米的长街,仿佛寻寻觅觅过二千五百年的姑苏。

    2011年策划的信义兄弟再结金兰

    这是苏州最让我兴奋的地方。由衷的感动在于,它不像著名园林那么精湛高雅,而是寻常市井的简朴平凡,属于平常百姓,也属于达官富商。园林可能刻意营造,而街巷自然天成,是庸常生活的承载,也是人生百态的长廊。脚下是多么平坦啊,走着走着,感到舒服踏实,并充满诗情画意。既然足是人的第二心脏,那就是心灵的抚慰了。人们往往忽略路正如忽略鞋底,而它实在是品位高下的关键所在。有过装修经历的人都知道,最后工序铺地板,整个装修才一锤定音大功告成。平江路,落脚就在这路上。你看它这么精细,中间石板铺砌平整,被岁月磨砺光滑;两边分布的是粗糙的石块和细腻的砖条,融天然与人工于方寸之间。这就是苏州人,看似平常,却具匠心。这样的路,我不觉其窄而觉其宽,胜过长安大道;不嫌其长而嫌其短,真想一直走到天亮。因此,却步街头,看到本该连接泥路的石板因沥青而止于戛然,那一刻,我是多么憎恶现代文明的侵袭。

    在平江路,我走进全晋会馆,领略山西人大气磅礴的曾经;也走进“猫的天空之城”,感受时尚潮流的当今。我的内心纠结,没有到轮尔园去泡壶龙井听一曲评弹,却实用主义地走进它对面白墙上写着“鱼食饭稻”大字的土灶堂。而最大的纠结还是,尽管是雨巷,我并没有高雅地想到戴望舒,而是低俗地想到一位丁香姑娘的飘然出现……

    ——一条路能够如此叫人哪怕是产生非分之想,不正说明它的每一块石板都踏出心声像琴键奏鸣吗?多么幸福的今人啊,可以享受古人并欣赏古人,而古人似乎只有奉献。那么,我们应该感恩古人,尊重他们的惠赐,珍惜城市的一切,包括一草一木、一石一井。

    就是在平江路,我买到了那张装帧古朴的“手绘苏州”,爱不释手。当今中国,没有几座城市能够拿得出这样的手绘图了,它如数家珍,向游客展示的城市精华,都是历史的遗存,如珠如玑,熠熠生辉。看准目标随便走去,苏州的每个方位角落都值得你驻足流连。西北的山塘、留园,东北的娄门、耦园,南门的文庙、沧浪亭……如果没有时间“按图索骥”,在家中读图,仍可坐游绿色护城河中的街衢巷陌,纵横干将莫邪,一番意马心猿,也会有莫大的惬意。

    一座城市的魅力在于它的本土文化。寺观庭院、小桥流水、苏帮菜系、昆曲评弹,以及周瘦鹃故居、民歌《茉莉花》,等等,这些都是苏州之魂,舍此便不成其为苏州。我向公交车投了无数硬币,来来往往,注意到车里的语音提示说普通话也说吴侬软语,像拉萨和乌鲁木齐一样都是两套,顿时感到一方地域人文的自尊自信。

    跟在台湾的感受有点类似,苏州的市容是古朴而别致的,苏州人是从容而含蓄内敛的,为什么包括空气里也感觉到这是苏州而不是他处?一定有它的品格灵魂。在大儒巷的墙报上,我突然看见苏州城市精神是“崇文、融合、创新、致远”,而平江区的精神更为简明:“融古铸今”。 终于明白了,这座城市的人文底蕴何在,为什么它恪守粉墙黛瓦,坚持小巧灵珑。有序建设中,体现着“中而新、苏而新”的理念。即使那新火车站的外观,也更像座大型庭院,营造青棕色调,具有亲和力。融古铸今,这就是苏州的“科学发展观”。

    最后的中餐仍是一碗面,在观前的朱鸿兴。想想我的旅行不算少了,到过全国所有的行政区。兴趣似乎不再是大江大河,而对市井文化较多关注。坐在靠窗的席位,看对面的得月楼、五芳斋,感到苏州人靠的是传统,吃的是文化。就面馆来说,除了陆振兴、朱鸿兴,还有观振兴、苏顺兴……姓氏不一,宗旨一个,不以武而昌,而以文而“兴”啊。

    我思故我在,旅行最难得的是精神收获。告别苏州,我得到了什么?或许是面条的丝缕,让我想到“白发苏州”一词,像是余秋雨君一篇散文的标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写,或许认为苏州的古老像长髯老者,或许想到伍子胥奔吴一夜头发愁白。我认为,标谤一座城市的古老是空洞的,还要有实物见证,也要靠建筑说话。如果于现代发展中注重保护物质与非物质的文脉,则任何城市都会青春焕发,妙龄青丝,显现无尽的活力。

    中秋即将来临,白发娘亲不在。但我还是在东西观前买了些东西——采芝斋、叶受和的苏式月饼和点心。没想好要送给谁,只是要把行囊塞满,让心灵充实。我也以这种方式对老字号苏州表示敬意。

    白色鳗鱼头从上海虹桥开来了,动车越过苏州城屋顶的黑色,像长发飘飘,如波如浪。 “暮雨寒烟湿青瓦”,“灯火秋风十万家”。我心动怦然,像对母亲一声道别,再见吧,黑发苏州!

    2011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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