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 养猫De阿泽 | 来源:发表于2019-01-31 17:53 被阅读4次

    十年前,苏芸第一次走进延安中路839号,心里激动万分。

    大二暑期实习,由班导联系在各行各业的往届毕业生提供单位实习机会。能进入媒体单位实习甚至转正,对于他们新闻系学生来说,是大部分人的愿望。然而僧多粥少,苏芸所在的二流大学的新闻系学长,在主流媒体中担任要职的少之又少,只有少数的几个拔尖者提供寥寥无几的机会。

    苏芸就是幸运的那一个。她在采访课上《外乡者的住宿调查报告》视频采访,深入访谈了上海郊区几对来沪打工者的居住情况,被专业课老师甚为推崇。班导把极其珍贵的著名媒体实习机会给了她。

    虽然胃饿的有点抽筋,但苏芸的大脑却是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她感觉自己就像安妮海瑟薇第一次走进《Vogue》时尚杂志社一样,电影中的故事就要开场了。

    拿着老师的介绍信,根据前台行政人员的引见,她走到会议室等待,大他好几届的学长在这里担任杂志社的首席调查记者,姓杨。

    不一会,一个男人急匆匆走了进来,苏芸刚站起来,他瞥了苏芸一眼,“你坐,等我一会”,然后拿了些会议室桌上的资料,又像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等他再次来到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后。苏芸忙站起来和他打招呼,“您好,学长”

    男人戴着一副眼镜记者,看上去四十岁不到,精瘦而利落,他坐下来,呷了一口茶,看了一眼介绍信。

    “不要叫我学长,叫我杨老师。”

    “哦好。”

    “有作品吗?”他问。

    苏芸赶紧把在学校里的采访报道给他。

    他扫了一眼,轻笑一声放在旁边。

    “我看你的经历,有做过一本杂志?”

    苏芸赶紧点头,《紫依Cross》是她参加的大学社团办的一本学生自己的杂志,她担任编辑。

    “你们杂志怎么活下来的,筹款印刷吗?”

    苏芸说,“我们和大学附近的商户谈合作,给他们在版面上做广告和优惠券,增加商店客流量,来应付日常杂志的开销。”

    他略微点点头,“你既然到这里来实习了,就要认真对待。先从最基本的开始,你每周给我5到8个选题,如果其他记者如果需要你帮忙找资料什么的,你就去做。”

    苏芸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下,她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杨老师,媒体实习有工资嘛。

    男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皱眉,然后慢悠悠的说,“没有”。

    苏芸看出了对方的不悦,所以不敢再多问。

    “你就坐在进门口那个椅子上吧。”说着他就起身了,走出会议室时回头问,“赵老师还好吗?”

    苏芸笑笑,说,“挺好的。”

    他微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会议室。

    苏芸以为自己在周刊的工作会非常忙碌,但是实际上却非常清闲。因为大部分的记者都没有活让她干。每个记者看上去都非常的忙碌,都更倾向于自己获取一手资料。只有极少数的基本性资料,他们会让苏芸帮忙网上查找。

    第一个星期末,苏芸把自己找到的十个选题发给了杨老师的QQ。

    杨老师回,申请个MSN。

    然后第二句话就是,都不行。时效性差、浅显。

    苏芸看着自己的标题,《从“下河迷仓”解析上海地下话剧社团的发展》、《“纸馅包子”打了谁的耳光》、《中国第一部应对气候变化草案出炉的指导意义》等。

    她觉得自己的这些选题,已经是经过深思熟虑给出的。

    苦恼了很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杂志社里仍然灯火通明。她背上包准备回家,看到杨老师正坐在一堆刚印出的杂志旁边,细细的翻查着。

    “杨老师,”苏芸打招呼,“这是下周一的杂志吗?”

    杨老师头未抬,但回答道,“对”,又说道,“我每次都会把自己写的文章复读好几遍。”

    确实,铅字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有特别的意义,苏芸想,自我陶醉下也是可以的嘛。

    这时又听到他冷静的声音,“我每次都会反省自己,这篇文章还有哪些不足的地方,还有哪些逻辑上的欠奉,修辞上的拙劣,这是不是一篇真正完整的采访?能不能给看的人带来启发。”

    苏芸愣了一下。

    杨老师这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下,“我看你这一周好像都没有吃午饭,就吃面包。”

    苏芸尴尬的说,“面包方便”。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椅子上的外衣,“晚饭吃了吗?我请你吧,作为一个前辈请学妹的”。

    盛情难却,加之苏芸确实已经饿得有点发昏了,她便点了点头。

    延安中路的街面铺透出五光十彩,繁华的噪音一阵又一阵从城市的上空呼啸而过。他们去了最近的一家新疆餐厅,杨老师叫了几瓶黑啤酒。

    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你要努力啊苏芸”,他慢悠悠地说,喝了一口啤酒,又接着说,“像我们学校出来的人,如果不比别人多努力五倍十倍,是无法在这里立足的。”

    “能做到今天这个成绩,当时肯定很辛苦……”

    他笑了一声,“当初在报社留用竞争非常的激烈,多少人在背后放暗枪……本来怎么也轮不到我的,但我够努力。”

    “做记者首先要学会交朋友,我的朋友三教九流。从政府官员到商界名流到职业追债人,其实谁也不比谁高贵,”他比划着一桌子兄弟勾肩搭背呼来喝去的样子,那神采飞扬和平时冷静的模样截然不同,“当时那场面把一复旦硕士吓傻了眼,有些人总是放不下身段。”

    苏芸想象那个场面,呵呵笑了起来。

    “记者靠的就是交朋友、烂笔头,还有跑烂的鞋。你要记住了。”

    苏芸忙点头。

    “采访的时候,记者必须要有魄力。你要让他们对你身份对有所忌惮的同时,最大限度的相信你,”学长循循诱导,“要了解别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要尊重他们的价值观,理解但不能完全顺从。”

    苏芸似懂非懂,只是觉得学长的话很深奥,有着记者磨砺多年的智慧。他这么年轻就能当上首席调查记者,一定是披荆斩棘,遇到过并克服过非常多的困难吧。

    这一天杨老师推心置腹的对苏芸讲了很多经验,苏芸也是受益匪浅。

    晚上,她把开始在杂志社实习的消息告诉了好友茅玲丽,小茅“啊啊啊啊啊”了半天,比她还激动,笑侃道,“你高中时的梦想要实现啦”。

    苏芸整晚都抱着手机傻笑着。

    第二天一早,苏芸刚坐下,杨老师就把一个高挑的女孩介绍到苏芸旁边的座位,“这是程樾莉,和你一样今天开始成为这里的实习生”他转头对程樾莉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苏芸。”

    程樾莉是个典型的上海女孩,个子高挑,时髦大方。午饭时候有记者招呼她一起去吃饭。她拉着苏芸一起,苏芸说,我已经有午饭了。程樾莉把苏芸手里的面包放在桌上,轻声说道,“行啦行啦,我请你”。

    饭桌上,苏芸才知道,程樾莉在沪上新闻系最强势的复旦大学就读。杂志社的大部分记者都来自这个学校。听到他们说起燕园、逸夫楼、光华楼,说食堂里的美食和校庆活动,苏芸内心非常羡慕,复旦也曾是她的梦想。

    下午,有记者就带着程樾莉出去跑新闻了。杨老师在MSN给她留言,说她有一个选题通过了,让她自己出去采写。

    那是一个叫《菜价背后的民生困境》的选题,她非常的高兴,罗列着要采访的对象和采访提纲,菜场小贩、居民、批发商、CPI数据、物价局。她想先从菜市场逛起采访吧。在电脑上搜索了最近的铜仁路菜场,她拿起背包和外套就出发了。

    大概20分钟的路程,苏芸准备步行过去,脱胶的鞋让她走起路来非常的不顺畅。她想到学长对她说的“跑烂的鞋”,内心自嘲,我都还没开始跑,鞋就已经烂了。

    逛了一下午的菜市场,苏芸对个别的菜贩进行了简短的询问和资料搜集之后,她饥肠辘辘的回学校。

    耶和华正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耶和华并不姓耶,本名叫李跃,是本校研二在读的学生。他们是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制作杂志的时候认识的,当时李跃用了一个很蹩脚的理由要到了苏芸的电话号码,他说自己是一个有梦想的业余导演,正准备拍一部戏,想邀请她当女主角。

    苏芸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是同社团的前辈,也就给了手机号码。后来她知道,虽然要拍戏是假的,但李跃确实是个电影拍摄爱好者,他在大学里拍的一个短片还获得过大学生电影节的奖。

    那之后他们一直维持着似远似近的朋友关系。每次苏云有困难的时候,李跃总是在她的身边支持她,鼓励她。

    李跃带着一副眼镜,穿着短夹克,两手插裤,看见苏芸便笑着迎上来,“刚回来吗?饿了吧?我买了蛋糕给你。”

    苏芸接过蛋糕,不好意思的说“谢谢”。只有他知道,她最爱吃蛋糕。

    “实习很忙吗?”

    “还好吧。”

    “那家里一切还顺利吗?”

    苏芸沉默。

    “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苏芸点点头,但是她知道,她不会说的。

    李跃叹了一口气。

    苏芸打起精神说,“很晚了,我先走了,今天还有很多素材需要整理”。

    “好好”。李跃摸摸头。

    走了一段路,回头看李跃还在原地。她赶忙转过头,小跑步地朝宿舍跑去。

    暑期的宿舍非常的空旷,除了个别外乡的学子没有回去之外,本地的学生基本上都已经不在了。苏芸是一个特例,她不想回家所以住在这里,家里也没有人。

    父亲住院已经十几天了,她每天下班的早就去同济医院看他。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也是重疾缠身,先是脊椎压迫神经,然后又是中风,都艰难地熬了过来。这已经是第二次突发脑梗,所幸抢救及时,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恢复的不错。

    第二天早上苏芸还没睡醒的时候,就接到了医院护士的电话,说医院让他父亲下午可以出院了。苏芸赶紧在MSN上和杨老师请假,火急火燎的往医院赶。

    帮父亲整理好行李衣物后,苏芸大包小包地拎着在车站等车,来了一辆68路,她嘴里嚷着“让让让让”硬挤了上去,然后对坐着车门口的一个中学生说,“麻烦让个位子给我爸爸,他身体不好刚出院。”中学生“哦”了一声就站起来,她回头对父亲喊,“爸,有座位,坐这里。”

    才五十多岁的父亲穿着汗衫,却像沧桑老人一样,搀扶着椅子慢慢地走过去坐下。

    折腾了一个钟头,终于到家,多日无人的家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父亲坐在床边的时候,整理着衣服口袋,突然间喊起来,“我的钱呢。”

    苏芸心头一紧,忙扔下手上行李,跑到父亲旁边,“是姑姑伯父他们给的那钱吗”

    “我放在口袋里的啊。”父亲急得直拍裤袋,拼命找着。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个口袋浅,让你不要放不要放,你就是不听。”苏芸几乎要急哭了,“你找找,你再找找。”

    父亲摸遍了全身和行李,最后两手一摊坐在床边叹气。

    苏芸心急,拿着钥匙就往外面走,“我去沿路再找一遍。”

    那天傍晚苏芸才到家,鞋都没脱,就瘫在沙发上哭。父亲在里面开着电视,沉默地听着外间的动静。

    第二天,苏芸又请了假,特别跑到68路公交公司,问有没有谁捡到过钱,公交公司的调度员摇着头说,“如果真的落车上了,交到我们这我们肯定给你,但没有报失的,小姑娘,你再去医院找找,可能出院的时候掉路边了。”苏芸又去了医院,把出院的路线走了一遍又一遍,还问在车站等车的行人,但哪里都没有这几千块的影子。

    一个下午,苏芸从医院步履沉重地晃悠悠回到家里,晚饭都吃不下。

    第三天一到办公室,杨老师就在MSN上call她,问她采访进度怎么样。苏芸只能把前天的采访情况和他说了一下。杨老师简单回了一个“嗯”。

    她的兜里只剩下五十块钱,但离七月还有两个星期,就算每天不吃不喝,都不够钱乘车来上班。除非熬到下个月的5号,学校补助的钱就会打到她的卡上,有三百块。

    午休的时候,她打了一个电话给奶奶,但想说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问了一下老人的身体,就挂了电话。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过了三四天,有一天杨老师把她叫到了谈话室,她一进门就发现学长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苏芸忐忑的坐在他对面。

    杨老师手攥着一支笔,敲着桌面。良久他说,“你到杂志社来也已经半个月了,但是一篇稿子都没有交出来。比你晚几天进来的程樾莉昨天的稿子已经上报了,非常不错。我现在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干这个工作。”

    苏芸赶忙说,做记者一直是我的梦想。

    “但是你没有行动,效率低下,把我对你说的话当作耳边风。”学长皱着眉说,“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工作态度,所以我们学校毕业的学生才被人看不起。”

    苏芸身体一震。

    “我观察过,你在人际交往中也偏内向。”他叹了口气说,“你不适合当记者。”

    苏芸低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学长继续说,“如果你只是想要一张两个月暑期实习的证明,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说着他也没有等苏芸回答,就立马起身走出了办公室。没过多久,他拿着一张主编敲过公章的纸走进来递给苏芸。

    苏芸接过来一看是暑期实习证明,日期是昨天的。

    “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了。”杨老师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苏云在座位上愣了很久,好像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看着那张纸,觉得自己应该还可以再去争取一下。

    出了门,她看到总编办公室里的程樾莉,停下了脚步,转头又看到坐在座位上打电话的杨老师,眉眼冷漠。

    她开始慢慢的踱回座位上收拾行李,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看来这个杂志社并不需要两个实习生,她心想。你不把工作当回事,工作也不会把你当回事。

    背上书包,苏芸离开了这个杂志社。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早就离开这幢大厦。正是中午的时候。附近巨鹿路上的媒体人员纷纷外出觅食,她看着那些自信精致外向的人,欢声笑语侃侃而谈,鼻子发酸。

    她多么希望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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