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双刃剑
清朝人朱彝尊写过一首有趣的词:
《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大概意思是,那天晚上,夜色很浓,我和你睡在同一只小船上,空间很小,距离很近,天地寂静,甚至听得到彼此的呼吸,但却不敢和你交谈,更不敢有什么动作,只有一起听着秋雨的声音,躺在窄窄的席子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各自忍受着秋天的寒意。
为什么呢?因为中间还躺着一个人,朱彝尊的老婆,女主角的姐姐。
朱彝尊少时家境贫寒,17岁时入赘冯家,女主角才十岁。他顽固地爱着她,9年后她嫁人亦如是,直到23年后她撒手人寰。
仔细看这首词很容易改成诗,仅把第一句“思往事,渡江干”改成“沉思往事渡江干”就行了,只是味道也变了。
再看王之涣的《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能不能去掉一个“间”,改成: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
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
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味道也变了。因为诗体壮阔,词体婉转。所以,要写得豪气干云就去诗中找感觉,缠绵悱恻就去词里寻意境。
当年我青春期的时候,不懂这个道理,但是模模糊糊觉得宋词读起来就是比唐诗爽,特别喜欢柳永,如今才知道这个道理,以及柳永绝大多数词都是那个年代上不了台面和歌女厮混用的通俗歌曲,很是低级趣味。
话说回来,朱彝尊的成就与这场暗恋密不可分,这成了他的创作源泉。
这个世界有三种人,第一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第二种,以极端方式转嫁痛苦;第三种,接纳和战胜痛苦。
为了安全,我们绝大多数选择做第一种人。
第二种人很是可悲。
第三种人令人敬佩。
杀不死你的,让你更强大。
倒装有新意
这是秦观的一首《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
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上阕三句,一个妙龄女子上楼;下阕三句,一个妙龄女子打望。
这两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感觉很无理,是对常规比喻的一场莫名其妙的逆转。秦观这样写,到底比常规的“梦似飞花”、“愁如丝雨”高明在哪里呢?
这是一种重新范畴化,有意识颠覆传统隐喻常见的投射方向,以抽象隐喻具体,获得一种别有洞天的新意。
从认知写作学角度看,喻体是“始源域”,本体是“目标域”,秦观将“始源域”——飞花、细雨的图式结构映射到“目标域”——梦、愁之上,使读者对飞花与梦、细雨与愁的认知,以及此情此景都达到新的高度和深度。
用抽象比喻具体是顶级作家常用技巧,钱钟书就讲过: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的愈出乎意料,比喻就愈新颖。
距离生美感
再看秦观的《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
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飞花似梦,丝雨如愁,刻意倒装,正是为了制造一点距离感。
很早我就发现,看一个城市,要看夜景;看一个女人,要远远地看;为什么一见钟情很难从一而终?因为第一眼大家还没看清很多细节,逐渐相处才发现对方是斗鸡眼、朝天鼻、有口臭、鼾如雷、脚生疮……
为什么你对去外地旅游兴奋,对自己城市的美视而不见,对来到自己城市的游客骂一声SB?当然,你们常常在假日相向而行的高速路上,用经典的动词加器官组合互相慰问亲人。因为距离,陌生。当你和一个地方没有利益纠葛,摆脱工具意识,才能产生审美。为什么“一见钟情会很美”?因为一开始还没谈钱,还没讨论谁拖地谁洗碗……
距离可以激发敬畏,你很难敬佩你的配偶,很难崇拜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而敬畏心很容易转化为美。一见钟情最好的结局是婚礼。婚礼看上去矫揉造作,实际是为了把你拉进一个仪式,和日常生活拉开一段距离,让你对大庭广众之下的承诺保持敬畏。黑帮入伙同样如此。
脑补万万岁(高级黄段子)
还是看秦观的《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
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读完后你会发现一个问题,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相貌、衣着,甚至性别。但是,我们自然而然就想到有一位妙龄女子,妩媚淡雅,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忧愁。
这就是脑补的力量。高手从来不写具体的东西,他们只是让你去自行脑补。
曹植的《洛神赋》那是在炫技,而《荷马史诗》是这样描绘海伦的:
“她走进来的那刻,美的让老人们肃然起敬”
“没有人会责备特洛亚人和希腊人,说他们为了这个女人进行了长久的痛苦的战争,她真的像一位不朽的女神啊!”
《陌上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为什么改编经典文学作品的电影电视剧经常不讨好?因为男女主角早已被读者脑补完了,一亿个读者脑子里一亿种想象。
最后来个超级黄段子。
出自王实甫的《西厢记》:“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西厢记》里有很多嘿咻描写,这9个字当属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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