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身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好一会没有什麽,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屑。好容易捺死一臭虫,宛如报了仇那样的舒畅,心安理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楣在床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吸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麽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衣服抖了又抖,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小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说痒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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