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牛红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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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水河苦水河(远去的乡愁七十二)
顾冰
照片中的二个人,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你觉得,他俩般配吗?
在中国,从古而来,除去帝王官宦,老百姓的婚姻,讲究的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门当户对。但是,我父母的结合,与之比照,却无一契合,差之甚远。
先说郎才女貌。我年轻时的母亲,长得虽说不上貌美如玉,却也天生丽质,是不愁高嫁的大家闺秀。而我父亲,因为先天不足,落地祖母无乳,身材甚是矮小,甚至还有点嵬琐。
再说情投意合。一天,外婆家村上去了一位小伙子,母亲被嬸子拉去,让她站在小伙子旁边,说比比谁高,结果,母亲比他高出一截,得来的是一阵善意的笑声。事后,母亲才知道,这个小伙子就是自己的终生伴侣。所以,婚前根本没有花前月下,也无山誓海盟。
至于门当户对,更是阴差阳错。外婆家是江南富户,书香门第。而父亲祖上根浅,家境贫寒,一间矮房,半亩薄地,便是全部家产。
但是,我外公还是选择我父亲作为他的女婿。他认为,我父亲忠厚老实,忠厚之人必有后。至于人长得矮,不妨事,只要母亲基因好,不愁孩子长不高,不愁孩子不聪明。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那时,日本人打来了,到处抢花姑娘,有女儿的人家,为免遭不测,便匆匆找个人家,把女儿草草嫁出去了事。我母亲虽然不情愿,但终究认了命。
我父母成亲,是1938年的春节。这一天,村上同时有三户人家办喜事。
这天,是我父亲划着小船迎的亲,准确地说,是俩人一同划的船。不知是付不起轿钱,还是不愿招摇,反正,我母亲没有坐上花轿。
小船划到采菱沟,要翻过一座堤坝。这时,鸡笼山上传来枪声,我父母害怕至极,慌乱中,仓惶逃离。回到家,才发现,一包袱最值钱的细软,遗落在了采菱沟堤坝上,要想去找回,已经无望。
新娘子是过门了,可是,家里却一点没有喜事人家的喜气。没有囍字,没有红烛,没有鞭炮,没有喜宴,没有亲朋,更没有拜堂。总之,普通人家传统婚礼的仪式,一概没有。家里平时来个亲眷,三邻四舍都会知晓,但我母亲进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母亲曾说,人家结婚热热闹闹,我结婚闷声大发财,就像冬夜天空飘落一片雪花,谁也没有在意。
其实,这晚我家不仅没有声息,连新郎也不知哪里去了。新郎哪里去了?我父亲说,他去另一家,喝喜酒,看热闹,吵新房去了。
结婚以后,我母亲的生活,一下子从蜜糖罐跌入了猪苦胆。在娘家,要啥有啥,吃不清,用不完,而在婆家,缺油少盐,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因为穷困,生活习惯也大不相同。要洗衣,没肥皂,要刷牙,没牙膏,连晚上,也摸着黑,不舍得点油灯。因此,她常常回娘家,而且,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贫贱夫妻百事哀。眼看日子过得实在凄苦而难熬,母亲想,何不让父亲去上海,找开厂的姑夫,找点事干,靠自己的力气,或许能比在家守着那几分地要强。
上海很快有了回信,姑母近日回乡,到时领父亲一起去上海。
可是,父亲的奶奶死活不允。她认为,上海是花花世界,是染缸,孙子一旦到了那里,会学坏。此外,她心里还有另一个念头,我母亲过门几年了,肚里还不见动静,盼孙心切呀。
约定的时间到了,父亲以借粮为由去外婆家。走到村东点沟稍,爷爷在那里候他,见到父亲,摸出带着体温的一块银元,塞给他,然后,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他太老实了,他不敢违拗母亲,但他依稀觉得,去上海是另一条活路。
父亲走后,他奶奶很快知道了。她怒不可遏,感到至高无上的威势,受到了挑战。而这一切,都是我母亲作祟,认定是我母亲害了他孙子,因而把所有怨恨,都撒在我母亲身上。
谁知,过了一个月,父亲从上海将五块银元,寄到了他奶奶手上。她无法相信,上海这么好挣钱,难道真如人所说,上海遍地都是金子!
她哪里知道,上海并不是遍地黄金,而是遍地乞丐,遍地穷人的血泪。父亲每天连续在二个工厂做工,只休息三四个钟头,而他在信中,总把上海描绘成了天堂。
接到来信,最高兴的是爷爷,他早早准备,等秋后忙完了农活,就去上海看父亲。
上苍不仁。这年秋天,秋忙还未结束,爷爷不幸染上了霍乱,只短短搛(念gan,意杀)一条鱼的功夫,就撒手而去。
家里眼巴巴等着父亲回来,但过了一天又一天,始终不见他的人影。母亲只得挺着八个月大的身孕,含泪料理了爷爷的丧事。
照正常情况,从上海到家,至多一天时间,但几天过去了,父亲还没有到家。打电报催问,厂里回电说早就走了。那时,兵荒马乱,经常有人失踪,母亲顿感父亲也许遭遇不测,凶多吉少。爷爷刚走,如果父亲再有个长短,这家里不就塌了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的心像被剜去了一样,她不吃不睡,白天黑夜站在村口的苦水河边,朝着上海的方向,出神地瞭望。我不清楚苦水河名字的由来,但我知道,不知多少年多少代,穷人的泪流成了河,这河是穷人的泪流成的,这河里,也一定盛着我母亲的泪,而穷人的婚姻又何尝不是一条苦河。
她哪曾想,父亲接到电报,星夜登程,恨不得一步跨回家。
这年,抗日战争进行到了第五个年头,也是日本鬼子最疯狂的时段。父亲在戚墅堰下了火车,正心急火燎地往家赶,不料,被日本宪兵队当成共产党嫌犯被抓,关进牢里,身上所带钱物,连同离家时,爷爷给的那块银元,悉数被抢,还受到严刑拷打。
爷爷头七的清晨,寒霜如雪,浓雾似烟,晨光熹微中,有人看见爷爷坟头上趴着一个人,没有一丝声响,母亲走近一看,是遍体鳞伤的父亲,他睡着了。
随后,镇上的布店,棺材店,南货店等,接踵上门讨债,为了将爷爷入土,还欠着他们数目不一的钱呢,因无法还上,棺材店老板竟掮走了大门。
为了还债,也为了干完田里的农活,父亲不得不辞去上海的工作,在乡下起早贪黑费尽心血地苦干。
在那些日子里,父亲可说掉了翻扒弄笤帚,哪样来钱做那样。他唱过春(一种说唱,编些好话,以博取人家一星半点的赏赐),修过伞,拉过纤,摇过面(加工面条),还贩过豆油。
一天,村上几个人邀他去江北贩油,临出门,母亲突然腹痛,怀胎十月,眼看就要分娩。父亲走在路上,心里老是心神不定,惴惴不安。
这天,外公听说角落村上有三人去江北贩油,其中,二人同一天结婚,在圩塘江边,被忠义救国军张少华部队,疑作共产党枪杀。一想,我父亲不就是和另二人同日成亲的吗,而且,不久前,父亲在戚墅堰被误抓过,莫不是我父亲遭了难!
外公迅即赶到我家,父亲也同时到家。原来,在去江北的路上,父亲想到母亲临产,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果决弃行,赶回家里。这时,哥哥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也一起加入全家人的笑声,在这个破旧的屋里响起。
牛牛红红2019-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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